我第一次见到雪，是在成为太后的那个冬天。
当然，南方的雪，算不上正经雪，稀稀拉拉，还没沾地就化了，湿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宫女们缩着脖子，小心翼翼扫着殿前那点水渍。我坐在暖阁里，手里抱着鎏金手炉，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辛府第一次被退婚的那个冬天。风比刀子还利，刮在脸上生疼。顾家那个鼻孔朝天的管事婆子，把我和顾青的庚帖，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撕得粉碎。纸屑混着雪沫子，被风卷着，扑了我一脸。
那时候我还叫辛翎，是辛家嫡出的大小姐。我爹辛怀远，官拜从五品吏部员外郎，在这遍地勋贵的京城里，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日子也还体面。我娘生我时难产去了，爹又是个清流性子，不纳妾，不续弦，就守着我一个闺女。他说，翎儿就是他的命。
顾青是我爹同僚的儿子，比我大三岁。顾家官职比我爹高半级，正五品。两家走动得多，算得上世交。我和顾青，也算青梅竹马，自小定下的娃娃亲。那会儿我十六，他十九，正是议亲的好时候。
谁也没想到，顾家会突然变卦。
顾夫人，那个一向对我还算和善的妇人，那天没露面。只派了她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婆子来。那婆子姓王，矮胖身材，脸盘很大，嘴唇薄得像刀片。她站在辛府前厅，趾高气扬，声音尖利得能穿透屋顶的瓦片。
“辛大人，辛小姐，”她皮笑肉不笑，“我们夫人说了，令媛的八字，跟我们少爷实在犯冲。请来的高人批了又批，说是……命硬，克夫。”
我爹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克……克夫？王妈妈，这话从何说起？两家定亲时，八字是合过的！”
“哎哟喂，辛大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王婆子撇着嘴，从袖子里慢悠悠掏出那份用红纸写的庚帖，上面有我和顾青的生辰八字。“高人说了，辛小姐命里带煞，孤星照命，非得退了这门亲，才能保我们少爷前程无忧，家宅安宁！”
她说着，根本不给我爹再开口的机会，两手捏住那红纸，“嗤啦”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红纸在她手里变成碎片。 她手一扬，那些碎纸片就洋洋洒洒，混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和不知何时飘起的零星雪沫子，全砸在了我脸上，落在我脚边。
“婚约就此作废！我们顾家送来的聘礼，稍后会派人抬回。辛家之前送过去的礼，也请悉数退回！”王婆子拍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甩着帕子，扭着胖身子走了。
厅里死一样静。
下人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我爹踉跄了一步，扶住旁边的椅子才没倒下，他看着满地的碎红纸，又看看我，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抖得更厉害，半天才挤出一句：“翎儿……爹……爹对不住你……”
脸上被碎纸边角刮到的地方，***辣的。我看着地上那些刺眼的红，弯腰，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爹，没事。”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碎了也好，省得烧了。”
我把那些碎片拢在手心，走到院子角落的火盆边，一扬手，全都丢了进去。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写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名字的纸片，映得我脸上忽明忽暗。
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冷。那天的风，似乎比后来成为太后那年遇到的任何一场雪，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