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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流涌坊子 针线藏风云

发表时间: 2025-09-11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坊子镇却没半点安生。

临时火车站旁边,德国人架起的电灯亮得刺眼,白光里杵着苦力们弯成虾米的影子。

钢轨撞得 “哐当” 响,德语吆喝混着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把齐鲁大地攒了千年的静气全撕没了。

张启明躺在工棚的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同屋的工友早睡得打雷似的,累得连梦都没空做。

可少年耳朵里还嗡嗡响着白天火车头的轰鸣声,眼前总晃着那些拧着劲儿的铁零件,怎么也散不去。

他悄悄摸出贴身衣袋里的半截粉笔头。

这是从一个德国技工扔了的工作服口袋里捡的宝贝。

就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在糙木板墙上画开了:先勾出锅炉的圆肚子,再画齿轮咬着齿轮的传动装置,最后把那些叫不上名却记牢了形状的小零件也补上去。

“你这画的啥玩意儿?”

旁边铺的老赵翻了个身,眯着眼瞅过来。

张启明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挡住墙:“没,没啥,瞎画的。”

老赵撑着胳膊坐起来,凑近了细看,啧啧出声:“你小子还真有点门道,这是火车头吧?

听说今儿个你还会修那洋玩意儿?”

少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瞎蒙的,看那些德国人弄过几次,记了个大概。”

“这可是能吃饭的手艺,” 老赵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你可得藏好了,别让工头看见。

咱们这种人,老老实实卖力气就够了,那些精贵东西碰坏了,把咱卖了都赔不起。”

张启明闷闷地点点头,手指却还在墙上轻轻描着那些线条。

他知道老赵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头那股想摸清机械底细的劲儿,跟野草似的,哪是几句劝就能压下去的。

“你听说没?”

老赵忽然又凑过来,语气带着点慌,“煤矿那边又出事了。”

少年猛地抬头:“咋了?”

“还不是德国人催得太紧,井下的木头支护没搭牢,塌了一块,砸伤了三个人。”

老赵叹口气,“有个后生才十八,腿怕是保不住了。

霍先生为这事,又跟德国人大吵了一架。”

张启明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工地上的中国人都穿粗布短褂,就霍震山总套着笔挺的西装,看着跟周围的土坯房黑煤堆格格不入。

工友们私下里都骂他是 “二鬼子”,说他靠拍洋人的马屁才混上这好差事。

可听老赵这么一说,事情好像不是那样。

“霍先生…… 是个好人?”

少年试探着问。

老赵摇摇头:“说不准。

有时候护着咱们,不让德国人太过分;有时候又得听洋人的话,催着咱们赶进度。

这年头,谁活得都不容易。”

他顿了顿,又道,“明儿个十五,镇上有关帝庙会,你要不要去转转?

好歹松快松快。”

张启明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工头能准假吗?”

“就说跟我去抓药,” 老赵眨眨眼,有点狡黠,“我这老寒腿,工地上谁不知道。”

少年赶紧点头谢了,这才踏实躺下。

墙上的粉笔印在月光下泛着淡白的光,像一个个没说出口的梦,等着被叫醒。

第二天大清早,霍震山就去了煤矿办事处。

那是栋新盖的德国房子,红砖墙尖屋顶,跟周围矮趴趴的民房比,扎眼得很。

办公室里,穆勒正盯着前日的产量报表,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霍先生,你来得正好,” 穆勒头都没抬,语气冷飕飕的,“昨天的产量又降了百分之十五。

我需要一个解释。”

霍震山走到桌前,语气没软没硬:“穆勒先生,我觉得我们该先说说安全的事……安全?”

穆勒终于抬头,蓝眼睛里满是讥讽,“我己经按你的要求加了支护,结果呢?

产量降了百分之三十!

现在你又想找什么借口?”

“昨天的事故本可以避免,” 霍震山没退,“如果我们能多花一天时间,把巷道的支护再加固些……一天?

你知道一天要少赚多少马克吗?”

穆勒 “腾” 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桌子上,“总督府天天催进度,铁路要煤,舰队要煤!

你倒好,天天拿安全当挡箭牌!”

霍震山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医院里那个十八岁的后生,腿上裹着渗血的白布,眼里的光都灭了;想起那后生的娘蹲在走廊里哭,声音哑得像破锣。

“穆勒先生,” 他尽量让声音稳着,“中国有句老话,磨刀不误砍柴工。

现在把安全做扎实,以后才能稳稳地出煤。

不然事故再多几次,别说产量,这矿都得停。”

“够了!”

穆勒打断他,“我不是来听你讲中国谚语的。

我提醒你,霍先生,你的薪水是德意志帝国给的。

如果再完不成指标,我不介意换个更‘听话’的中方助理。”

威胁的话明明白白摆着。

霍震山脸色发白,后背却挺得更首:“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我没话说。

但只要我还在这位置上,就会尽我所能护着矿工。”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背后传来穆勒用德语骂骂咧咧的声音,难听极了。

外头的空气总算清爽些,霍震山深吸了一口,想把心里的憋闷吐出去。

他的目光越过煤矿的木栅栏,望向远处的潍水,朝阳洒在河面上,金闪闪的,几只早起的渔船正撒网,看着一派太平。

可这太平底下,早藏满了暗流。

“霍先生,”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谢谢您昨天救了我哥。”

霍震山回头,看见个十西五岁的少年,手里拎着个粗布包袱,站在那儿搓着手。

“你是……我是王二狗的弟弟,” 少年把包袱往前递了递,“俺娘让俺给您送点东西,自家烙的饼,还有咸菜,不值啥钱。”

霍震山记起来了,王二狗就是昨天伤得最重的那个矿工。

他心里一酸,勉强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你哥的伤怎么样了?”

“大夫说腿保住了,就是…… 就是以后不能干重活了。”

少年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

霍震山接过包袱,只觉得沉得慌。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元,塞到少年手里:“拿着,给你哥买点补品。”

少年赶紧推回来:“使不得,霍先生!

您己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拿着!”

霍震山把银元按在他手里,语气不容推辞,“跟你哥说,好好养伤,工作的事我来想办法。”

少年千恩万谢地走了。

霍震山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更沉了。

这些老百姓,只求能安安分分挣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上的扳手。

德国导师送他的时候说的话,还在耳边响:“震山,技术本身没对错,关键看用技术的人。

希望你能用所学,帮你的国家和百姓。”

可现在,他却在用学来的本事,帮外人挖自己国家的煤。

就算他尽量护着矿工,这份负罪感还是像影子似的,甩都甩不掉。

要不,辞了这工作?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

要是换个完全听洋人的来,矿工们的日子只会更苦。

至少现在,他还能挡一点是一点。

更何况…… 他想起昨天在白家绣坊见到的白玉兰,还有她绣的那幅图。

那条藏在潍水风情里的钢铁龙,还有她那句 “驯服它”,像一盏小灯,在他心里亮着。

这会儿的潍县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才大清早,大街小巷就闹哄哄的。

小贩的吆喝声,顾客讨价还价的吵声,手艺人敲敲打打的响,凑成了活泛的市井声。

白家绣坊里,白玉兰正领着几个绣娘干活。

“这里的针脚得再密点,” 她指着一个绣娘的活计,声音轻轻的,“鲁绣的讲究就是‘密而不厚,亮而不浮’,既要扎得牢,又不能显笨。”

绣娘赶紧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线拆了重绣。

白玉兰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今儿个十五,关帝庙会开了,比平常更热闹。

卖糖人的转着架子,演杂耍的敲着锣,算命的摆着卦摊,挤得满满当当。

可她也瞧出来了,人群里多了不少生面孔。

有的穿粗布工装,一看就是铁路工地上的;偶尔还能撞见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德国人,跟着翻译东瞅西看,像看稀罕似的。

老的和新的,本地的和外来的,就在这古城里撞着,搅在一块儿。

“小姐,” 丫鬟小翠跑进来,有点急,“霍先生来了,老爷请您去前厅呢。”

白玉兰理了理衣襟,慢慢往前厅走。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要再见那个年轻的工程师,心里竟有点慌慌的期待。

前厅里,霍震山正跟白老爷说话。

今儿个他换了身宽松点的西装,少了昨天的疲态,多了点书生气。

“白老爷,昨天见了令嫒的绣品,真是开了眼,” 霍震山说得真心实意,“尤其是那幅《潍水风情图》,不光手艺好,里头的心思更难得。”

白老爷摸着胡子笑:“小女就是有点小聪明,肯下功夫罢了。

霍先生太抬举她了。”

“不是抬举,” 霍震山坐首了点,“我在德国时,也去过多家美术馆。

西方画画讲究写实,咱们的刺绣却重意趣。

令嫒的活计,把两样好处都占了。”

这话刚落,白玉兰就走进了厅堂。

她今儿个穿了件淡青色的裙子,像初夏刚开的荷花,清爽得很。

霍震山愣了一下,才接着说:“白小姐太谦虚了。

艺术本就从生活里来,能把时代的变与不变绣进去,这份眼力,可不是随便谁都有的。”

三人分了座,小翠端上茶来。

“不知霍先生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白老爷问。

霍震山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实不相瞒,穆勒想定制一批绣品,送给德国的亲友。

我琢磨着,整个潍县,也就白家绣坊能做得称心意。”

白玉兰接过文件细看,上面的要求有点绕:要中国味儿,又得合德国人的审美;要传统,又不能少了新意……“这些要求可不简单,” 她抬起头,看着霍震山,“德国人想要的,是他们想的那个老中国,还是现在正变着的中国?”

霍震山眼里闪过点赞赏:“白小姐一眼就看透了。

我正愁这个。

全按他们的想法来,太浅;太新了,他们又未必能懂。”

白玉兰琢磨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亮了:“霍先生昨天说,想送幅绣品给德国朋友,当文化的桥?”

“正是。”

霍震山点头,“我想让他们看看,中国不是停在老时光里的,是有根,又在往前挪的。”

“那我倒有个主意,” 白玉兰往前凑了凑,“咱们做个‘鸢都新韵’系列。

既有潍县的风筝、年画这些老东西,再添上铁路、煤矿,甚至中西人打交道的场景,把新的变化也绣进去。”

霍震山听得眼睛都亮了:“太好了!

这样既合了他们的好奇心,又能让他们看见真的中国。

白小姐真是心思巧!”

白老爷坐在旁边,看着两人说得投契,心里暗暗点头,这年轻工程师和女儿,在想法上倒是能说到一块儿去,这在眼下,可不容易。

同一时候,张启明总算得了半天假,跑到了关帝庙会。

庙会上挤得人挨人,吵得耳朵都快聋了。

少年却跟鱼儿进了水,在摊位间钻来钻去,眼睛都看不过来。

他最爱看那些手艺人:吹糖人的老伯,一口气就能吹个活灵活现的兔子;剪纸的大娘,剪刀一动,红纸上就开出花来;还有做木工玩具的老匠人,那些带着机关的小玩意儿,让他看得挪不开眼。

在一个卖风筝的摊位前,他停住了。

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正坐在那儿扎风筝骨架。

老人的手糙得像树皮,动作却灵巧,细竹条在他手里弯来弯去,没一会儿就成了个沙燕的形状。

“老先生,您这手艺真绝了!”

张启明忍不住叹道。

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小家伙也懂风筝?”

“我爹在世时,也会扎些简单的,”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但没您扎得这么细。”

“风筝这东西,看着简单,里头的门道多着呢,” 老头一边糊纸一边说,“骨架得匀,重心得稳,裱糊得平,颜色得亮,最后还得试飞调整。

差一丝,就飞不高。”

张启明琢磨着:“跟火车头似的,每个零件都得刚好对上……火车?”

老头皱起眉头,把手里的竹条往桌上一放,“那洋玩意儿能跟咱们的风筝比?

那是来毁咱们好日子的!”

少年愣了:“可它能拉货,能载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

老头声音提了起来,“占了多少好地,刨了多少祖宗坟!

你看这坊子镇,还有以前的清净吗?”

旁边几个摊主也跟着附和:“就是!

德国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些帮着洋人的中国人,更是汉奸!”

张启明想起霍震山,想起他护着矿工的样子,忍不住辩了一句:“也不全是吧?

我听说煤矿上的霍先生,就常帮着工人们……霍震山?”

一个卖菜的大婶嗤笑一声,“穿得人模狗样,还不是德国人的狗腿子!

昨天煤矿又伤了人,他就是帮凶!”

少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啥。

在他心里,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可现在听这些人一说,事情好像拧成了一团乱麻。

霍先生明明是好人,为啥大家都骂他?

火车和煤矿明明给了活干,为啥大家都恨它们?

他迷茫地走在人群里,忽然觉得特别孤单,这世界,比他想的要复杂太多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霍震山正从白家绣坊走出来,脸上带着点少见的轻松。

绣坊门口,昨天见过的那个白衣小姐,正笑着送他。

张启明赶紧躲到旁边的柱子后头,心里的疑问更重了:这个被人骂作 汉奸的人,怎么看着不像坏人?

他跟那位绣坊小姐,又是什么关系?

少年望着霍震山走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闹哄哄的庙会,忽然明白过来,这看着太平的小城,早就藏满了看不见的浪。

而他,就站在这浪头边上,早晚要被卷进去。

风起来了,吹得庙会上的彩旗 “哗啦” 响,吹得人的衣角飘起来,也吹得这座古城的未来,变得没个准数。

潍水还在静静地流,看着这一切,跟看了千百年的兴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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