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炉的铁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棺材钉死的回音。
我站在后山边缘,看着白无瑕往炉膛里推进那具尸体。
灰白色的寿衣一角被铁钩勾住,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干瘪的手腕。
他动作很稳,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在火舌卷上来那一刻,轻轻拍了下棺木。
火光映在他右眼的单片镜片上,反出一点红。
我转身就走。
风从山脊刮下来,带着焦味和湿土气。
疯血还在血管里窜,但比刚才安静了些。
烧了就好。
灰拌石灰,埋进最深处——这是规矩,也是警告。
谁要是再动这地方的尸体,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停尸间灯还亮着。
我进去时,不锈钢推车己经归位,地面擦过,残留着水渍和一点没清干净的黑灰。
棺材搬空了,只剩下一圈印子在地板上。
我蹲下,从袖口抽出手术刀,刀尖挑起一块木屑。
抓痕最深的那块边角,我削下来了。
准备带回去化验。
阴香成分、石灰颗粒、铁锈残留……这些东西不会说谎。
如果真和井底有关,那味道一定藏得住。
刀尖刚刮进木纹,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无瑕端着个瓷碗站在门口,热气往上冒。
“喝点。”
他把碗递过来,“陈皮红豆沙。”
我没动。
他这人从不干这种事。
半夜送吃的?
还是刚烧完尸就端来甜汤?
以前我通宵处理异变,他最多扔根烟,从不问累不累。
他见我不接,手没缩回去,反而往前送了送:“趁热。”
我盯着他。
他眼神没躲,可那股坚持太陌生。
像是怕我不喝,又像是……必须让我喝。
我伸手接过。
碗不大,釉面有些旧,底部一圈细裂纹。
我低头闻了下,陈皮味浓,豆香也正,没什么异样。
他每月十五煮一次,这味道我认得。
我抿了一口。
温的,甜度刚好,沙没煮散,一粒粒在嘴里碾开。
他站旁边,看着我喝,像等什么反应。
我又喝了一口,手指无意蹭到碗底。
不对。
指腹划过一道细痕,像是刻上去的。
不是裂纹,是人为的划痕,藏在釉层下面,若不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我慢慢把碗放低,借着灯光斜着照。
那道痕弯成半圈,起笔顿挫,收尾拖长,像半个符。
笔势歪斜,可那股力道……我见过。
和祖宅墙上那些血符,是一个路子。
我抬眼看他:“这碗,哪来的?”
“老物件了。”
他嗓音还是那样沙,可语速快了半拍,“以前你爸用过的,收在柜子底下。”
我嗯了一声,没再问。
他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要走。
“白叔。”
我叫住他,“这女尸,送来时就有问题?”
他背影顿了一下。
“怎么说?”
“指甲缝里的石灰和铁锈。”
我盯着他后脑勺,“不是死后沾的。
她死前,爬过井底。”
他没回头:“……是有点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说不上来。”
他手扶着门框,“就是……不像正常送来的尸体。
太静了。
家属哭得大声,她反倒一点动静没有。”
我冷笑:“所以你早知道?”
“不知道。”
他摇头,“但觉得不对劲,就没多问。”
我盯着他袖口。
中山装洗得发白,右臂内侧有块补丁,针脚歪斜。
他从不让人碰他衣服,连洗衣都自己来。
“那你现在为什么端这碗来?”
我声音没抬,“烧都烧了,灰都埋了,突然想起要我喝口汤?”
他肩膀动了下。
“月圆快到了。”
他说,“你这身子,压不住火的时候,喝点甜的,能定神。”
我笑了下。
笑完,把碗递回去:“下次别用我爸的东西盛东西。
我不习惯。”
他接过碗,手指在碗沿停了一瞬,才转身走。
门关上。
我站在原地没动。
疯血又开始爬了,从手腕往上,像有东西在血管里游。
不是因为邪气,是因为人。
我摸出手机,翻到女尸登记表的照片。
张秀兰,青槐巷17号。
那条巷子二十年前塌过井,之后就没人敢住。
我爸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那附近。
我收起手机,从口袋里取出那片木屑,夹进随身带的标本袋。
然后,我脱下外套,卷起袖子,用酒精棉擦了下手腕内侧。
皮肤下青筋微微凸起,颜色发暗。
我按了按,疼。
不是普通的疼,是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酸胀,像有什么东西在撑开血管。
我从医疗包里取出一支镇定剂,扎进臂弯。
药液推进去,体温慢慢降下来。
窗外风忽然大了,吹得铁皮屋檐哐哐响。
灯闪了一下,没灭。
我抬头。
白无瑕刚才站的位置,门缝底下有道影子。
没动。
他在外面。
我慢慢把标本袋收好,顺手将空瓷碗塞进白大褂内袋。
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然后我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时,风又猛地一撞,灯连闪三下。
我推门。
走廊空着。
尽头那扇小窗被吹开了,冷风卷着灰扑进来。
窗台上留着半个湿脚印,红泥,和他裤脚上的颜色一样。
我走过去,蹲下看。
脚印是新的,朝外,像是刚离开。
可他穿的是布鞋,鞋底平,不该留下这么深的痕。
除非——他是故意踩出来的。
我起身,往值班室走。
门虚掩着,里面黑着。
我站在外头,没进去。
桌上有光,是怀表反的。
他那块老表,总揣在左胸口袋,走时不准,但从不换。
我盯着那点反光,没动。
三秒后,屋里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金属碰瓷。
接着,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我转身就走。
回到停尸间,我把标本袋贴身收好,顺手拧紧手术刀柄。
然后从包里翻出便携紫外线灯,打开,照向瓷碗内壁。
釉面泛出淡蓝光。
碗底那道刻痕,在紫外线下显出全貌——是个残符。
上半部断裂,下半部扭曲成钩状,末端一点朱砂残留,像是干涸的血点。
我瞳孔一缩。
这不是普通符。
是“镇魂引”的变体,专用于压制失控的魂体。
可这写法……少了一笔封口,等于开了个口子,魂压不住,反而会被引出来。
有人用这碗,做过事。
而白无瑕今晚让我喝它,就像在试什么。
我放下灯,把碗放进密封袋,贴上标签。
然后我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套。
出门时,风更大了。
我走过长廊,脚步没停。
经过值班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继续走。
走到殡仪馆大门,钥匙***锁孔。
咔哒。
我回头。
值班室的灯,亮了。
窗帘没拉,一道人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块布,慢慢擦着那块怀表。
他没开大灯,只靠表盘的微光。
我看着他低着头,右手缓缓擦拭表壳,动作轻得像在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然后,他掀开表盖。
我认得那个动作。
他每次做决定前,都会看表里那张照片。
下一秒,他抬起了头。
目光首首穿过玻璃,看向我。
我没躲。
他也没动。
我们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对视了三秒。
他慢慢合上表盖,身影退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