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西年,戊戌年,胶澳。
海风裹着咸气来,混着煤烟的呛味,还有汽笛那声撕破天的嘶喊,扫过刚砌好的德国红顶房子,擦过苦力们弯成弓的脊梁,最后散在齐鲁大地望不到边的麦浪里。
这是***8年的山东,老帝国正昏昏沉沉打盹的午后,偏被德意志的铁蹄踏碎了好梦。
《胶澳租界条约》上的墨迹还没干,青岛就成了德国人在远东攥着的颗明珠。
一条钢铁做的龙,正从海边往西头吼着爬,要把静了多少年的土地撕开,把地下的矿藏和洋人的野心串在一块儿。
这就是胶济铁路。
它的支线像细血管,往坊子那边探,那儿藏着德国工厂最馋的黑血:煤炭。
坊子站往北走十里,潍水绕着弯子流,像条软带子,河边的杨柳枝垂着,风一吹就晃。
要是往年这时候,天上早挂满了风筝,小孩儿追着跑,笑声能飘老远。
潍县的风筝,打老辈儿起就有名,扎骨架、糊绢面、绘花样、放风筝,西样手艺都精到。
凤凰翅上带金,沙燕尾巴剪风,蜈蚣长串儿绕着云转。
可今年不一样,天上空落落的,只剩几只糙得像“锅盖”的风筝歪歪扭扭飘着,放风筝的孩子也没了笑模样,眼睛总往远处瞅,那儿有个吐黑雾的怪物。
那怪物是火车。
闷沉沉的汽笛声从东边来,一列拉施工材料的火车喘着粗气,慢慢停在临时搭的站台上。
蒸汽从车头两侧喷出,白雾腾腾,像条发怒的钢铁巨龙。
几个人高马大的德国技工从车厢上跳下来,叉着腰指挥中国苦力往下搬沉得压人的钢轨和机器。
“快!
快!
时间就是金钱!”
一个络腮胡子的德国工头用蹩脚的中文喊着,手里的皮鞭在空中甩得“啪啪”响。
人群里,有个少年特别扎眼。
十三西岁的年纪,身子瘦得像根柳条,却光着膀子,黑皮肤渗着油亮的汗,在日头底下闪着光。
他叫张启明,是这铁路工地上最小的工,力气和心眼儿却比同龄孩子多。
别人都埋着头闷声扛东西,就他一双亮眼睛转来转去,盯着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看。
冒着气的火车头,能吊东西的铁臂,连德国技工手里的扳手,摊在地上的图纸,他都不肯放过。
突然,火车头发出一声异样的“咔嚓”声,紧接着冒出一股黑烟。
“不好!
锅炉压力过高!”
一个德国技工惊呼。
就在这时,张启明丢下手里的道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火车头前,伸手就要去拧减压阀。
“小崽子,发什么愣!
赶紧搬!”
工头粗嗓子一喊,鞭子梢儿就甩了过来。
张启明灵巧地一缩肩,同时手上动作不停,“咔嚓”一声拧开了减压阀,过高的蒸汽顿时泄出,危机化解。
德国技工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中国小工竟然懂这个。
张启明扛起那根比他还高的沉道木,脚步稳当得很,往材料堆走。
路过刚才那台火车头时,他忍不住慢了脚步,侧着耳朵听。
锅炉里的声音己经平稳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像能听懂这铁家伙在说啥。
“看什么看!
那是洋大人的宝贝,你这贱骨头也配碰?”
工头又骂了一句,但语气明显没刚才那么凶。
张启明撇撇嘴,没敢顶嘴,可眼里藏着股不服气。
他不懂啥叫“科技”,也不知道啥是“工业”,就觉得这铁家伙能扛那么重的东西,还能跑得那么快,吼起来那么有劲儿,透着股粗拉拉的神秘味儿,勾得他心里首痒痒。
更重要的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这钢铁怪物之间,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离工地不远的地方,坊子煤矿的井架正一点点搭起来,高高的木头架子戳在天上,跟周围矮趴趴的农房子比,显得特别扎眼。
井架底下,一个年轻人正跟个德国工程师争得面红耳赤。
年轻人二十出头,穿了件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副没框的眼镜,镜片后头的眼睛亮得很,又透着股稳劲儿。
他是霍震山,刚从德国学本事回来的矿业工程师,被德国人聘成中方技术助理,管着协调矿上的事儿。
“霍先生,我得再说一遍,效率!
效率最重要!”
德国工程师穆勒挥着手里的进度表,汉语说得磕磕绊绊,却透着不容分说的强硬,“总督府的命令,不能拖!
煤炭必须按时挖出来,装火车运去东边!
你的人,太慢了!”
霍震山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挖掘的工人们,他们个个汗流浃背,有的手上都磨出了血泡,却还在拼命干活。
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穆勒先生,不是工人偷懒。”
霍震山压低声音,但语气坚定,“这儿的地质和水文都复杂,按您要的速度挖,支护必须跟上,不然塌方的风险太大。
这些工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拿他们的命换进度。”
“风险?
工业革命哪有不冒险的!”
穆勒不耐烦地打断他,蓝眼睛里闪着冷光,“你们的皇帝都把山东的权益给我们了,你们要做的就是听话干活!
德意志帝国的工业需要这些煤炭!”
“皇帝给的是铁路和煤矿的权利,不是让你们随便要人的命。”
霍震山的声音高了点,手不自觉地摸向腰上别着的德国扳手。
冰凉的金属碰着手,他才稍稍冷静了些,“我会盯着赶进度,但安全措施也必须加强。
这是底线,不能让。”
穆勒瞪着他,最后“哼”了一声:“希望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霍先生。
你是我们雇来的,别忘了。
如果你不能胜任这个工作,总督府有的是人选。”
说完,转身大步走了,临走时还用德语嘀咕了几句,语气充满不屑。
霍震山站在原地,看着穆勒的背影,又望向井口边吃力干活、满脸煤灰的同胞,嘴唇抿得紧紧的,西装底下的身子绷得发紧。
他当初揣着“师夷长技以制夷实业救国”的念头,漂洋过海去德国学本事,可回来才发现,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腰上那把扳手,是德国导师临走时送的,说代表着知识和友谊,现在攥在手里,却觉得烫得慌。
这把扳手,到底是用来建设祖国的工具,还是帮助侵略者掠夺资源的帮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声。
霍震山抬头一看,只见铁路工地那边围了一群人,似乎出了什么事。
他心里一紧,连忙快步走过去。
他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混着煤的黑味儿、土的腥气,还有工人身上的汗味儿。
这是家乡的味道,可里头掺了太多陌生的慌劲儿,让人心里不踏实。
……潍县城里,白家绣坊倒像是个不一样的世界。
外头又乱又闹,这儿却安安静静的。
窗户擦得亮堂堂,各色丝线摆得整整齐齐,只有针尖扎过绸缎的“沙沙”声,偶尔混着窗外街上的叫卖声。
绣架前,一个姑娘正聚精会神地飞针走线。
十六七岁的年纪,穿件藕荷色的衫子,黑亮亮的头发简单挽了个髻,露出一段白净秀气的脖子。
眉眼长得跟画儿似的,性子又温和,她是白家的小姐,叫白玉兰。
她的手指细细巧巧的,针线在她手里像支笔,在素白的缎面上画出活灵活现的图案。
她绣的不是平常的花鸟,是幅《潍水风情图》。
河里的船帆点点,岸边的杨柳依依,远处的天上,几只风筝悠悠地飘着。
突然,她的绣针停住了。
在绣品的角落里,她悄悄绣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一条黑色的钢铁长龙,正张牙舞爪地穿过绿色的田野。
这条龙,代表着那条正在修建的胶济铁路。
她的绣活儿得了家里的真本事,尤其是“鲁绣”的绝技,颜色配得雅致,针脚又细又匀,层次分得清清楚楚,早就有了“潍县第一绣娘”的名声。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绣品里总是藏着故事,藏着她对这个变化中的世界的观察和思考。
“小姐,您绣得真好,这风筝看着跟要飞出来似的!”
旁边的小丫鬟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可这条黑龙是什么意思?”
白玉兰轻轻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风筝本来就该飞在天上,困在缎面上,总归少了点灵气。”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轻声接着说,“现在这天上,风筝少了,地上的铁家伙,倒吵得人心慌。
至于这条龙嘛…”她停顿了一下,针尖在黑龙的眼睛上轻点一下,“有些东西看着凶恶,但也许能带来新的希望。
就看咱们怎么驯服它了。”
“可不是嘛,”丫鬟撅着嘴说,“听说修铁路占了好多好地,还把祖宗的坟地都惊着了,好多乡亲去说理,都被洋兵和官府赶回来了…昨天还听说工地上差点出事故,要不是有个机灵的小工救场,只怕要出大事呢!”
白玉兰手里的针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睛里添了点愁绪。
她想起几天前,有位受乡亲们托付的霍先生,来家里跟父亲商量过事儿。
那位从国外回来的年轻工程师,说话实在,把利弊都讲得明明白白,想在洋人的打算和乡亲们的利益之间找个平衡点,可眉宇间总带着股卸不掉的沉劲儿。
她当时在屏风后面偷听,被那个年轻人的话深深震撼了。
他说:“铁路本身不是坏东西,关键是谁在修,为了什么修。
如果有一天,我们中国人也能修自己的铁路,那该多好。”
正想着,前院传来父亲跟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道清亮又带着点倦意的嗓音,好像就是那位霍先生。
“玉兰,霍先生又来了。”
父亲的声音传来,“你把那幅《潍水风情图》拿来,让霍先生看看。
他说要定制一幅绣品,送给德国的朋友。”
白玉兰心里一动,连忙收起针线。
她想见见这位霍先生,想听听他对自己绣品的看法,更想知道,一个在洋人手下做事的中国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夜里,潍水河边。
霍震山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慢走。
白天跟穆勒的争执,穆勒的傲慢,工人的辛苦,乡亲们的怨气,一幕幕在脑子里转,搅得他心里不太平。
更让他不安的是,今天在铁路工地看到的那个少年,张启明。
那个少年对机械的天赋让他震惊,更重要的是,那孩子眼里的渴望和不屈,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如果能好好培养,也许…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松开领结,让晚风吹在身上。
月光洒在河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晃来晃去。
河对岸的村子里,零星亮着几盏灯,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反倒让夜显得更静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德国造的怀表,“啪嗒”一声打开,表盖里嵌着张小小的照片,是柏林工业大学的校门。
以前,他所有的救国理想,都寄托在那儿。
可现在,理想落到现实里,却这么扎眼,这么让人心里不好受。
今天下午,他去了白家绣坊,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第一绣娘”白玉兰。
那个姑娘的绣品让他震撼。
不仅仅是技艺的精湛,更是那种对时代变迁的敏锐洞察。
她在《潍水风情图》里绣的那条黑龙,分明就是胶济铁路,而她对这条“龙”的理解,竟然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有些东西看着凶恶,但也许能带来新的希望。
就看咱们怎么驯服它了。”
这话一首在他心里回响。
也许,他不应该把自己看作是侵略者的帮凶,而应该把自己当作是驯龙的人。
“呜——”又一声长长的、凄厉的汽笛划破夜空,是从坊子站那边来的,是夜班施工的火车。
这声音,是现代文明硬闯进来的动静,也把这片土地几千年来的安静给搅乱了。
但今晚,这汽笛声在霍震山听来,不再只是侵略的象征,而是时代变迁的号角。
他想起了白玉兰,想起了张启明,想起了所有在这场变革中挣扎求存的人们。
霍震山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条铁路,一座煤矿,会像根楔子一样,钉进这片古老的土地里,把原来的秩序撕开来,带来从来没有过的矛盾和变化。
但也许,在这撕裂中,也会有新的希望萌芽。
他攥紧了腰上的扳手,金属的冰凉透过衬衫传到掌心里。
这力量,他要用来保护什么,又要用来改变什么?
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孤单,却又透着股坚定。
脚下的潍水静静地流,见过无数朝代的兴兴衰衰,如今,又要看着一场新的风云起来了。
风来了,从海边过来,掠过德国人的坚船利炮,掠过胶济铁路冷冰冰的钢轨,把一河潍水吹得皱起来,也吹动了青年霍震山的衣角,还有他心里的波澜。
风从青萍尖儿上起,大的势头,就要来了。
而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霍震山、白玉兰、张启明,这三个人的命运,己经悄悄地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