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屏幕上“家”那个字眼,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陆安南最终深吸了几口满是尘埃的空气,按下了接听键。
“安南啊,到哪儿了?
菜都快凉了,就等你了。”
母亲赵静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常的唠叨和暖意,听不出一丝异样,“轻舟都回来好一会儿了,还给你儿子带了玩具呢。”
“妈,我刚处理完一点公司的事,马上到。”
陆安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疲惫,“路上有点堵。”
“哎呀,总是忙忙忙,钱哪赚得完?
身体要紧,快点啊。”
赵静又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陆安南靠在墙上,良久没有动弹。
母亲的声音像是一根线,勉强将他从那个充满父亲秘密的尘埃世界里拽回现实,但那条来自乌兰巴托的短信,和皮箱里的东西,如同冰冷的铅块,坠在他的心底。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昏暗的旧屋,最终将那个银质小奶桶和写着地址的纸条小心翼翼揣进西装内袋,然后锁上门,离开了这个时间的胶囊。
开车回父母家的路上,大连的夜景流光溢彩,他却觉得一切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车载广播里主持人用轻快的语调播报着本地新闻,提及港口吞吐量再创新高,他经营的物流公司也被点名表扬。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有些许自豪,但此刻,这些成就显得虚无缥缈。
父亲陆至信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那个在码头上毅然决然的父亲,那个在账本上精打细算的父亲,那个在照片里与陌生女人温存微笑的父亲,那个在乌兰巴托拥有另一个家庭和女儿的父亲……这些形象碎片彼此冲撞,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车子驶入父母家所在的安静小区。
这是一套宽敞的跃层,是陆至信生意真正做大后购置的,装修豪华,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窗明几净,与刚才那间布满灰尘的老屋形成鲜明对比。
他停好车,在车里又坐了几分钟,调整好面部表情,才拎起公文包下车。
刚推开家门,一股温暖混杂着饭菜香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爸爸!”
一个穿着恐龙连体睡衣的小炮弹欢呼着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是儿子闹闹。
“哎,乖儿子。”
陆安南弯腰把儿子抱起来,用胡茬蹭了蹭他嫩滑的小脸,孩子咯咯首笑。
这种纯粹的天伦之乐,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快被妈念叨死了。”
一个清朗带着点戏谑的声音传来。
陆安南抬头,看见弟弟陆轻舟正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穿着宽松的潮牌卫衣,头发打理得随意又有型,脸上带着从北京回来后似乎就没褪去过的那种略带疏离又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身边放着几个设计感很强的购物袋。
“你小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陆安南抱着儿子走过去,捶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又乱花钱买什么了?”
“给我大侄子的礼物,怎么能叫乱花钱。”
陆轻舟笑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合金机器人模型,逗弄着闹闹,“喜不喜欢,小闹闹?”
妻子李薇系着围裙从厨房端出一盘鱼,看到他,笑了笑:“回来了?
快去洗手吃饭,爸妈都等着呢。”
她的笑容温和,带着居家过日子的踏实感。
陆安南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愧疚,也是某种难以言说的隔阂。
他们是通过相亲认识的,符合父母的一切期望,顺利结婚生子。
他努力做一个好丈夫,给她优渥的生活,但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是封闭的,从未向她敞开过,那里藏着乌兰巴托的风沙和另一个女人的眼泪。
“爸呢?”
陆安南放下儿子,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在书房接电话呢,好像又是蒙古那边的事。”
赵静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随口答道,“真是的,退下来了也不消停,电话比你这个大老板还忙。”
“蒙古”两个字,像针一样轻轻扎了陆安南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走向洗手间。
饭桌上气氛热闹。
赵静不停地给两个儿子和小孙子夹菜,絮叨着家长里短,谁家孩子考学了,谁家老人住院了。
陆至信很快也从书房出来,坐在了主位。
他穿着中式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年过六十,但身材保持得很好,眼神依旧锐利,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威严。
“安南,今天公司怎么样?
上周说的那个新航线谈得如何了?”
陆至信拿起筷子,首先问的是生意。
“还在谈,价格方面有点僵持。”
陆安南谨慎地回答,目光掠过父亲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愧疚?
隐瞒?
或者只是寻常的疲惫?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父亲的表情平静无波,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这种平静,此刻在陆安南看来,近乎一种冷酷的伪装。
“嗯,把握好分寸,该让的时候让一点,但核心利益不能丢。”
陆至信点评道,语气是经验老道者的沉稳,“我当年在乌兰巴托,跟那帮毛子和蒙仔打交道,有时候……”他又要开始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带着过滤和美化的创业史。
陆安南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胃里一阵翻搅。
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充满崇拜的故事,如今听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讽刺。
他发现自己在用一种全新的、冰冷的眼光审视着父亲: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满洲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会不会想起乌兰巴托的苏伦和斯羽?
“爸,您那些老黄历就别总拿出来说了,”陆轻舟忽然插话,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不耐烦,“现在物流玩法早不一样了,都是大数据、供应链整合,您那套人情关系、酒桌文化,快过时啦。”
饭桌上一时安静下来。
陆至信皱了皱眉,显然对小儿子的打断和“忤逆”感到不悦:“你懂什么?
人情世故在哪里都是根本!
你在北京混了几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最后不还是……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赵静赶紧打圆场,给丈夫夹了块鱼,“轻舟刚回来,你说这些干嘛。
安南,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话题被强行扭转,但微妙的气氛己经产生。
陆安南看着弟弟。
陆轻舟满不在乎地吃着菜,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叛逆和抵触。
他知道弟弟在北京并不顺利,具体做什么他也不太清楚,问过几次,都被轻舟用“瞎混”搪塞过去。
父亲显然对小儿子的“不安分”颇有微词。
这个家,表面和睦,其乐融融,但底下似乎每个人都藏着心事,藏着未曾言说的暗流。
父亲的秘密,他的痛苦,弟弟的失意,母亲的或许被蒙在鼓里,或许……是另一种隐忍?
这顿丰盛的家宴,陆安南吃得味同嚼蜡。
他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努力扮演着好儿子、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但台词和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口袋里的那个银质小奶桶,像一块冰,贴着他的胸口,时刻提醒着他另一个遥远国度的存在,另一个女孩的存在,以及父亲那段无法见光的人生。
家宴之下,暗礁丛生。
他这艘看似平稳的船,己经听到了危险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