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年的腊月,秭归香溪两岸的山坳还埋在残雪里,王襄家的茅草屋却透着不同寻常的热气。
赵氏躺在床上,额上的冷汗浸湿了粗布帕子,接生婆正将一盆滚烫的艾草水端到床边,铜盆与地面碰撞的声响里,混着妇人压抑的痛呼。
王襄蹲在灶房门口,手里攥着根烧红的柴火棍,在冻硬的泥地上反复划着。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脊背因常年弯腰插秧有些佝偻,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很——年轻时曾在乡塾里混过三年,认得些字,家里那本磨掉页脚的《诗经》,是他最宝贝的物件。
此刻他望着堂屋供着的土地爷牌位,嘴里反复念叨:“保母子平安,保母子平安……”忽然间,赵氏的痛呼声停了。
紧接着,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像破冰的春水,猛地撞开茅草屋的窗棂,惊得院墙外的老梅树落下几片残雪。
王襄手里的柴火棍“啪”地掉在地上,他连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冲进里屋,只见接生婆正用红布裹着个小小的婴儿,脸上堆着见了鬼似的惊奇。
“是个女娃,俊得很!”
接生婆将孩子递过来,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婴儿的左耳后,“你看这朱砂痣,米粒大小,红得像胭脂,是个福气记!”
王襄哆嗦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婴儿的襁褓,就被那软乎乎的温热烫了一下。
女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睫毛上还挂着层细密的胎脂,哭声虽响,眉眼却透着股沉静,不像寻常婴儿那样皱成一团。
赵氏喘着气笑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爹,给娃取个名吧。”
王襄望着窗外香溪的方向,忽然想起昨夜妻子的梦——赵氏说,她梦见一轮明月掉在怀里,暖得像揣了团火。
“就叫嫱吧,王嫱。”
他摸着女婴耳后的朱砂痣,“字昭君,昭是光明,君是君子,盼她将来心明眼亮,有君子之风。”
话音刚落,院墙外忽然传来乡邻的惊呼。
王襄披着件破棉袄跑出去,只见漫山遍野的腊梅不知何时全开了,粉白的花瓣顶着残雪,在腊月的寒风里舒展,连下游的渡口都飘着异香。
有老人拄着拐杖走来,眯着眼睛往茅草屋顶看:“怪事!
腊月梅开不稀奇,可这香能飘三里地,怕是有贵人降世啊!”
接生婆也跟着出来看热闹,忽然指着王襄家的屋檐:“你们看!”
众人抬头,只见一缕淡淡的白气从茅草屋顶升起,像条游龙似的钻进云层,原本灰蒙蒙的天,竟透出片清亮的月光——明明是响晴的白日,哪来的月亮?
“此女有灵!”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乡邻们纷纷对着茅草屋作揖,连平时总爱嚼舌根的二婶子都一脸敬畏:“王襄哥,这娃怕是不一般,可得好好养着。”
热闹持续到第三日,梅香还没散尽,一个云游老者踏着残雪找上门来。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背上的药篓里装着些不知名的草药,站在王襄家门口,望着里屋的方向捋着胡须:“好个玉胎,藏在荆璞里,难得,难得。”
王襄将老者请进屋,倒了碗糙米酒。
老者却不喝,只是盯着襁褓里的王嫱看,忽然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麻纸,用炭笔写了两行字递过来。
王襄接过一看,是“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字迹苍劲,墨色却像新写的,透着股奇异的湿润。
“老先生,这是……”王襄正要细问,老者却摆了摆手,背起药篓往外走,草鞋踩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莫追,莫问。”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此女命数在西方,不在乡野,好自为之。”
等王襄追出门,雪地上只剩一串浅浅的脚印,转眼就被新落的雪花盖住了。
王襄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诗经》的“周南”篇里,那里正好印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摸着书页上凹凸的字迹,忽然想起乡塾先生说过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可看着襁褓里女儿清亮的眼睛,又觉得那些老话像冻在溪水里的冰,迟早要化的。
“将来,得让她识字。”
他对赵氏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倔劲,“哪怕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也比目不识丁强。”
赵氏笑着点头,指尖轻轻划过女儿的朱砂痣:“看她这灵性,说不定能认得比你还多呢。”
日子像香溪的水,不急不慢地流着。
王嫱长到三岁,还没学会像别家孩子那样满地打滚,只是喜欢坐在门槛上,看父亲在田埂上劳作,听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有次王襄在晒谷场翻书,一阵风把《诗经》吹到地上,刚会走路的王嫱竟跌跌撞撞跑过去,捡起书来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对着书页“念”,小手指正好点在“关关雎鸠”的“雎”字上。
王襄惊得手里的木锨都掉了。
他蹲下来问女儿:“嫱儿,你知道这是啥?”
王嫱抬起头,耳后的朱砂痣在阳光下透着红:“爹,画。”
在她眼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和香溪岸边的石头纹路、梅树枝桠没什么不同,都是好看的画。
这事很快传遍了香溪两岸。
有人说王襄家的女娃是文曲星下凡,也有人说女子认字是祸事,连乡塾先生都拄着拐杖来看看稀奇。
他指着“雎”字问王嫱:“认得这个吗?”
小女娃摇摇头,却拿起先生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在桌上画,竟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水”字——像极了香溪的流水。
先生捋着胡须叹道:“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是懂字的灵。”
他从书箱里取出本蒙学课本,送给王襄:“让她认认吧,或许真是个有造化的。”
王襄把课本当宝贝似的锁在木箱里,只在农闲时教女儿认几个字。
王嫱学得快,往往教一遍就记住了,还总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爹,‘河’字为什么带三点水?
香溪算不算河?”
“‘梅’字上面是木,下面是每,是不是说每种木头都能开花?”
赵氏总笑她:“个小丫头片子,问这些有啥用?
不如多学学纳鞋底。”
王嫱却不依,非要王襄讲清楚才肯吃饭。
有次讲到“远”字,她指着香溪下游的方向:“爹,远就是船往那边走,不回来吗?”
王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老者那张纸条上的“待时飞”,嘴上却说:“远是走得久,总会回来的。”
七岁那年,王嫱己经能背半本《诗经》了。
她常常坐在香溪的石头上,把书页摊在膝盖上,对着流水轻声念。
有渔夫经过,听见她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笑着说:“小嫱儿,你念的这调调,比船上的渔歌还好听。”
王嫱便把书递过去:“大叔,我教你认字吧,这个‘蒹葭’,就是水边的芦苇。”
秋日的一天,王襄在田里割稻子,忽然听见对岸传来呼救声。
他跑过去一看,是个外地商人的船在浅滩搁浅了,货箱掉进水里,正顺着溪流往下漂。
王嫱不知何时也跑了来,她没像别的孩子那样看热闹,而是解下腰间的麻绳,一头系在岸边的老柳树上,一头扔给船上的人:“抓住绳子!
慢慢拉!”
商人得救后,看着眼前这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忽然从货箱里取出支银簪,簪头镶着块小小的碧玉:“多谢姑娘救命,这点心意……”王嫱却摇头,指着他掉在水里的书册:“我不要簪子,能把那本湿了的书给我吗?”
那是本《楚辞》,纸页被水泡得发皱,却还能看清字迹。
王嫱把书摊在石板上晒太阳,一页页揭开粘连的纸,手指被纸页割出细小的口子也不在意。
王襄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耳后的朱砂痣在夕阳下像颗小小的火种,忽然明白,这孩子的心,早己不像茅草屋这么小了。
夜里,他又拿出那本夹着纸条的《诗经》,借着油灯的光,一遍遍看“玉在椟中求善价”。
窗外的香溪静静流淌,月光落在水面上,像条银色的路。
王襄忽然有种预感,女儿耳后的朱砂痣,或许不是守着福气的印记,而是指引她走向远方的路标——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三千里外的草原,通向一段被写进史书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