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闷热持续着,像一层无形的湿布包裹着京都。
美咲的体力在这种天气里消耗得格外快,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安静地躺在寝殿的簟席上,听着窗外无止境的蝉鸣,任由时间缓慢流淌。
汤药的味道几乎成了她空气的一部分。
这一日午后,侍女刚将温热的药盏端近,那浓郁的苦涩气息就让美咲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即使习惯了这么多年,每一次面对,依旧需要一点心理建设。
她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啜饮着,每一口都仿佛是一场小小的战役。
殿内很安静,只有药匙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微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从前庭隐约传来,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声音不大,却因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我说了拿走!
我不喝!”
一个尖利而熟悉的童声,即使隔着距离,也能听出其中的暴躁和抗拒。
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美咲握着药匙的手微微一顿。
紧接着,是一个妇人焦急又无奈的低语劝说,似乎是产屋敷夫人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然后便是那个孩子更加激动、甚至带上了哭腔的反驳:“难喝!
喝了又有什么用!
反正都好不了!
拿走!
统统拿走!”
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无力感。
美咲静静地听着,药匙停留在唇边。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那边的画面——那个瘦小的男孩如何激烈地反抗着那碗代表着他痛苦根源的汤药,如何用全身的力气去表达他的憎恶与绝望。
这场景……何其熟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黑漆漆的药汁,又听着远处那场小小的、激烈的抗争。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感攫住了她。
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懂得”。
她懂得那份对苦涩的厌恶,懂得那份“喝了也无用”的绝望,更懂得那份被病痛剥夺了所有选择、连拒绝一碗药都显得如此无力的悲哀。
远处的争执声似乎低了下去,可能是被强行安抚,也可能是无惨耗尽了力气。
寝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苦涩的药香弥漫。
美咲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将剩下的药汁饮尽。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取蜜饯,而是任由那浓郁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仿佛在体会着那份遥远的、另一个孩子正在经历的痛苦。
她接过侍女递上的清水漱了口,又含了一颗梅干,但心思却似乎飘远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对身旁的侍女说:“阿常,把我之前收着的那罐桂花糖拿过来。”
阿常有些诧异:“小姐,您现在想吃糖吗?”
那罐糖是兄长从南边带来的,甜而不腻,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美咲平日里很珍惜,并不常吃。
美咲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声音很轻:“不是给我。”
阿常立刻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小姐,产屋敷家的小公子那般性情,您何苦……去吧。”
美咲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很少这样坚持某事。
阿常只得依言去取来那个精致的小陶罐。
美咲让侍女打开罐子,浓郁的桂花甜香立刻飘散出来,冲淡了一些药味。
她看了看,然后对阿常说:“用那张浅紫色的怀纸包一些过去。
不必多说,交给伺候他的乳母就好。”
“这……要以什么名义呢?”
阿常犹豫着。
美咲沉吟了一下。
首接说是她送的,以那孩子的性子,怕是会首接扔掉吧。
她想了想,轻声说:“便说……是台本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让药汁稍易入口些。”
“可是小姐……去吧。”
美咲垂下眼帘,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阿常只得叹了口气,用怀纸仔细包好几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糖,退了出去。
美咲重新躺回簟席上,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那罐糖最终会不会被粗暴地拒绝。
她只是……在那一刻,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份相同的痛苦,并且想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讨好,也不是为了施舍,仅仅是一种……来自“同类”的微弱的慰藉。
时间慢慢过去。
就在美咲以为不会有任何回音,甚至可能己经惹怒了对方时,阿常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小姐……”阿常欲言又止。
“怎么了?”
美咲睁开眼,平静地问。
“糖……送过去了。
产屋敷家的乳母接下了,很是感激的样子。”
阿常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是……但是那位小公子他……他扔了?”
美咲了然地问。
“那倒没有……”阿常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乳母说,他当时只是盯着那包糖看了好久,脸色变来变去,最后……最后一把抢过去,攥在手心里,什么也没说就跑回屋里去了。”
美咲微微怔了一下。
抢过去……攥在手心里……吗?
这反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既没有接受的道谢,也没有拒绝的暴怒。
是一种笨拙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沉默的占有?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男孩紧抿着嘴唇,赤红的眼睛里情绪翻腾,最终一把夺过那包带着陌生善意的糖果,像守护什么秘密一样紧紧攥住,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这似乎……比他恶语相向更能说明问题。
美咲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和理解。
“知道了。”
她轻声说,重新闭上了眼睛。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桂花糖的淡淡甜香似乎还隐约残留。
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美咲昏昏欲睡之际,一个侍女轻轻走进来,低声禀报:“小姐,产屋敷家的那位小公子……他让乳母传了句话过来。”
美咲再次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传话?
“什么话?”
侍女的表情也有些微妙,似乎觉得那话很是古怪:“那位小公子说……‘……糖太甜了,腻死人。
’”说完,侍女便恭敬地垂首等候指示。
美咲愣住了。
糖太甜了?
腻死人?
这算是什么?
抱怨?
评价?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极其别扭的……回应?
她仔细品味着这句没头没脑、语气糟糕的传话。
如果真是厌恶,大可以扔掉,何必特意让人传话?
这听起来,反而更像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建立联系的尝试?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所以只能用挑剔来掩饰?
片刻后,美咲忽然对侍女说:“你去回话给那位乳母。”
侍女恭敬应道:“是,小姐请吩咐。”
美咲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平和而清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就告诉他——‘抱歉,下次会准备不那么甜的。
’”侍女惊讶地抬起头,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何要对那种无礼的传话如此认真地回应,甚至还道了歉?
“小姐,这……去吧,就这样原话告诉她。”
美咲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侍女只得带着满腹疑惑退下了。
美咲重新躺好,拉高了薄薄的丝被。
糖太甜了……吗?
她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那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再次轻轻漾开。
这大概是她听过最别扭的“谢谢”了。
但也正是这种别捏,让她第一次觉得,那个像浑身长满了刺一样的孩子,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属于他那个年龄的、笨拙的可爱。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