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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禧祸

发表时间: 2025-09-22
五月十七,天启皇帝赵宸万寿,正日。

京城沉浸于一场极致的喧嚣与奢华。

自黎明始,净街的锣鼓号炮便未曾停歇,仪仗卤簿从紫禁城排出德胜门外,旌旗蔽日,甲胄耀目。

朱雀大街洒扫得一尘不染,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两侧跪满了屏息的百姓,翘首企盼天颜。

宫内更是富贵逼人。

丹陛之上御座鎏金,殿宇之间张灯结彩。

西方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芒,空气中龙涎香、檀香与珍馐美馔的气息混合,浓郁得近乎凝滞。

百官依品级肃立,着隆重朝服,垂首凝神。

舞姬随着礼乐起舞,衣袂飘飘,环佩叮当,姿态完美却冰冷。

皇帝高踞龙椅,明黄龙袍,十二旒冕冠垂落珠玉,半掩面容。

他接受着山呼海啸的朝拜,唇角含笑,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臣民与江山。

然而旒珠阴影之下,他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渴与疲惫。

这举国庆典,于他而言,更像一剂试图证明青春永驻、权力永恒的猛药。

侍立御阶之下的是西厂提督曹无妄,新蟒袍加身,面白无须的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得色。

他热切望向宫门,等待着那件足以让他今日独占鳌头、压过东厂的“祥瑞”。

为了那块“墨玉王”,他费尽心机,甚至默许了底下一些非常手段。

只要龙颜大悦,一切代价皆属值得。

不远处,东厂掌印太监高德胜亦垂手侍立。

与曹无妄的志得意满截然不同,他微垂着眼睑,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极尽荣华的庆典与他毫无干系。

唯有那双掩在袖中、枯瘦的手指偶尔细微地捻动一下,透露出并非真正的平静。

当曹无妄难掩得意地望向宫门时,高德胜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对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与冷意,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

长公主赵明瑾坐于女眷席首位,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唇边噙着温婉浅笑。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宗室子弟和伴读们的坐席,在一个约莫十岁、穿着月白袍子、眉眼清秀的小伴读身上多停留一瞬。

那孩子正襟危坐,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但偶尔眨动的大眼睛还是透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与紧张。

太子赵启睿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玉带,小脸上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繁文缛节和冗长仪程早己耗尽了他这年纪本就不多的耐心。

他忽然瞥见斜对面那个月白袍子的小伴读——那人背脊挺得笔首,神情专注,竟显出几分比他这太子还要沉得住气的样子。

前几日太傅夸奖对方的情景蓦地涌上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

他趁着一曲乐毕、周遭稍息的空当,冷不丁朝那边压低声音喝道:“你!

过来!”

小伴读吓了一跳,茫然抬头,见是太子召唤,连忙起身小步趋前,跪下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也不叫他起身,只用下巴一点,嫌弃道:“你衣襟上沾了什么?

脏兮兮的,碍了孤的眼!

还不快去后面池子弄干净!”

那孩子脸顿时涨得通红,低头慌乱地查看自己前襟,那里其实并无什么污渍。

他不敢争辩,只得怯声应道:“是……臣遵命。”

他偷偷往御座方向瞥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低着头匆匆从侧边退下,往后苑御池方向小步跑去。

经过长公主席前时,他始终没敢抬头。

赵明瑾端坐着,目光似乎落在别处,唯有手中团扇的轻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钦天监监正周道玄站在百官队列中后段,面色是格格不入的苍白。

他抬头望了望殿外晴朗却在他眼中透着灰霾的天空,又看了看这满殿奢华,嘴唇无声翕动,最终将头埋得更低,仿佛不堪重负。

他袖中,那份昨夜观测到“妖星冲犯帝座”异象的密奏,己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

恰在此时,司礼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了乐章的节奏。

“青州祥瑞到!”

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

只见十六名赤膊力士,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座覆着巨大明黄绸缎的物体,步履沉重地踏入广场,一步步挪向丹陛之前。

曹无妄精神大振,脸上放光,急步出列跪奏:“陛下洪福齐天!

此乃青州黑风山天生神物‘墨玉王’,今日恰至京师,实乃天降祥瑞,佑我大启江山万年!”

他说话时,眼角余光甚至挑衅般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高德胜。

力士们奋力将巨物安置妥当,猛地扯下绸缎。

通体乌黑、高约丈余、需两人合抱的巨石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石质似玉非玉,幽深异常,仿佛能吸噬光线。

其表面布满天然形成的繁复暗纹,乍看无序,细观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令人心悸的规律感。

“好!”

“果然神物!”

“天佑大启!”

群臣中立刻爆发出阵阵惊叹阿谀。

赵宸果然被吸引,身体微向前倾,脸上露出极大兴趣:“确是稀世奇珍!

曹爱卿,有心了。”

曹无妄心中狂喜,叩首道:“为陛下尽忠,乃臣本分!”

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高德胜那冰冷的视线,但这只会让他更加得意。

就在这片歌功颂德声中,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如同寒鸦哀鸣,骤然响起。

“陛下!

不可!

此石绝非祥瑞!”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钦天监监正周道玄竟踉跄冲出班列,扑跪御阶之下,花白胡须因激动而不停颤抖。

“周爱卿?”

赵宸眉头微蹙,闪过一丝不悦。

周道玄以头抢地,声音悲怆急切:“陛下!

臣夜观天象,妖星显于紫微之侧,其光惨白,主大凶!

地气观测,京畿地脉紊乱,阴秽之气自东南滋生!

皆与今日之象吻合!

此石——”他猛指墨玉王,手指颤抖,“——此石纹路诡谲,隐透邪煞!

绝非天赐祥瑞,恐是招灾引祸之不祥之物!

且臣听闻青州押运途中曾有变故,恐生欺瞒!

请陛下明察,即刻将此石移出皇城,罢黜奢靡,修身祈天,或可挽回天心!”

死寂降临。

方才喧嚣鼎沸的广场,瞬间落针可闻。

乐停舞止,所有表情凝固。

曹无妄脸瞬间铁青,眼中杀机毕露,厉喝:“周道玄!

你放肆!

万寿圣节,诅咒陛下,污蔑祥瑞!

是何居心!”

他急于撇清,情绪激动。

而另一侧的高德胜,此刻却依旧低眉顺眼,只是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极快速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玩味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他甚至没有看向暴怒的曹无妄或悲怆的周道玄,只是盯着御座上的皇帝,静观其变。

赵宸脸上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片冰冷阴沉。

他缓缓靠向龙椅,旒珠轻晃,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周监正,你说此石不祥,是说朕,不配享有这祥瑞吗?”

“臣不敢!

臣一片赤诚,只为陛下江山社稷……”周道玄老泪纵横,还要再言。

“拖下去。”

赵宸轻轻挥手,打断了他,如同拂去尘埃,“打入诏狱,候审。”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堵住周道玄的嘴,不容分说将这位老臣拖离广场。

那绝望的呜咽声,很快消失于厚重宫墙之后。

乐声试图重新响起,却干涩无力。

舞蹈再次跳动,却僵硬无比。

群臣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不敢再看那黑色石头,也不敢再看龙椅上的皇帝。

一场极致的欢宴,骤然被撕开了一道冰冷彻骨的口子。

而就在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混乱与死寂中,后苑御池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被刻意压低的惊呼,和一阵短暂急促的水花扑腾声,旋即又被勉强恢复的乐声所淹没。

惊雷,己悄然炸响于盛世欢歌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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