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写在拜师帖上的婚书你看见了

我原是一株绛珠草，生在昆仑瑶池畔，吸了千年露水日月精华，才勉强凝出一缕人魂。

彻底化形成功那日，昆仑山巅的云霞滚沸如金汤。我低头，看见细白指尖取代了柔弱草叶，

赤足踩在冰凉的石上，触感陌生又清晰。山风浩荡，吹得我新生的身躯微微发抖，

心里却鼓胀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千年苦修，终于得偿所愿。就在那时，天光破开层云，

一道素白身影御剑掠过苍穹。他飞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从容，广袖与衣袂在猎猎天风中舒卷，

像栖歇了一片流云。墨发以玉簪松松挽就，侧脸线条清绝得如同远山之巅的积雪。

许是我化形时灵炁波动惊扰了他，他眸光微垂，落在我身上。只有一瞬。那眼神极淡，

如同看一株草、一块石、一片云，万物在他眼中皆如是，并无分别。旋即，剑光流转，

那道身影便化作天际一粒微茫的白点，没入昆仑主峰缭绕的仙霭之中，再不可见。

我僵立在原地，胸腔里那颗新长出来的心，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道，笨拙又凶狠地撞击着。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清晏仙尊，玉清阙的掌门，仙道魁首，距飞升仅一步之遥。云泥之别。

可我偏偏记住了那一眼。记住了那衣袂飘飘，如云间月，雪中莲，

成了我往后三百年所有苦修岁月里，唯一灼眼的光。三百年，对于精怪而言不算太长，

却也足够磨去许多东西。我避居深山洞府，吞纳灵炁，淬炼妖丹，将草木柔韧之躯反复捶打。

寒潭冰刺透骨，地火灼烧裂魂，无数次妖力暴走、濒临形神俱灭之境，支撑我的，

不过是再见他时，能稍稍靠近一些，不必因自身的渺小卑弱，

连承接他一道目光的资格都没有。玉清阙百年一度的收徒大典，是我的机会。

山门前的上古青石长阶，是第一道关卡。重压千钧，幻象丛生。每上行一步，骨骼都在哀鸣，

灵脉滞涩如陷泥沼。幻境里，瑶池的露水甘甜，诱惑我回归原形，

享无边清静；心魔张牙舞爪，诘问一株草妖为何痴心妄想。我低着头，一步一步向上爬。

赤足磨破，在石阶上留下淡淡血痕，又艰难愈合。身前身后，不断有人惨叫跌落，

或心神溃散，瘫软不起。不能退。那道素白身影在心识中一闪而过。终于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压力骤消。我踉跄一步，抬头望见白玉牌坊上“玉清阙”三个道韵流转的大字。通过者寥寥，

皆面色苍白。接引弟子目光落在我身上，闪过一丝讶异。“姓名，出身。”“绛珠。

”我嗓音沙哑，“瑶池畔，一株草。”他笔下微顿，终究记下。后续考核关关艰难。

辨药、识阵、悟道，我仗着千年草木灵性勉强应对。直至最后一场斗法擂台。

对手是东海龙族后裔，法术磅礴，漫天冰锥如雨，携海潮咆哮之威压下。结界嗡鸣。

我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泛着寒意，妖力几近枯竭，视野发黑。台下议论纷纷。

“这草妖竟撑到现在？”“强弩之末，如何与龙族抗衡？”不能输。输了，便前功尽弃。

连站到他面前的资格都不会有。胸腔中那点自化形日便埋下的火星轰然爆开。我猛地抬头，

眼底掠过赤色，强行催动温养千年的本命妖丹！磅礴妖气冲天而起，野性而坚韧，

莹绿光华自我体内绽放，无数虚幻草叶藤蔓疯长，逆着冰雨，缠向那龙族青年！

他眼中高傲化为惊愕，旋即被妖力浪潮吞没。轰鸣过后，我单膝跪地，喉头腥甜。

对手已被长老护住，只是脱力。满场寂然。高台之上，几位长老睁眼看来，目光审视。

我却只望向最高处。他依旧静坐云台，清辉淡淡。只是在我爆发的那一瞬，

他搭在膝上的指尖，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足够了。

执事长老扬声宣布：“本届大比头名——绛珠。”三日后，拜师大典于玉清正殿。仙鹤清唳，

云霞缭绕。新晋弟子与玉清门人分立两侧，目光各异。我穿着灰扑扑的弟子服，

一步步走向九重玉阶之上的人。心跳如擂鼓。终于停在他座下，深深俯首，

将紧握的那枚拜师帖高举过顶。帖子是寒玉茧混合银丝所制，流光内蕴，触手生温。

“弟子绛珠，”声音因紧绷而喑哑，“恳请掌门真人垂怜，收归门下。”殿内静寂。

时间滴答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劫。他能洞悉万物，是否也能一眼看穿我深藏的心思，

看穿这拜师帖背后，我那不堪言说的妄念？他没有立刻接过。那短暂的凝滞几乎令我窒息。

恐慌如冰藤缠绕心脏。完了。他定然发现了。发现我这精怪包藏的祸心，这亵渎尊长的痴念。

就在我几乎要溃散时，他动了。微凉的指尖拈起帖子。那一点触碰，

却让我如被烫灼般缩回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垂眸，看着空无一字的玉帖。

殿内依旧寂静，只有我狂乱的心跳震耳欲聋。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拜师帖的正面，

我以鲛人泪工整写下拜师词句，墨迹在寻常光线下隐没无形。而在那同一页帖面之上，

拜师词的间隙之下，我倾注了所有颤抖的、卑微又炽烈的渴望，用同样的鲛人泪，

写下了另一段文字——是婚书。求的不是师徒道缘，而是永缔同心。鲛人泪奇特，字迹相叠，

唯置至暗处，后来写就的、倾注了更强烈心念的字迹，才会幽幽浮现。

他指腹极轻地摩挲过帖面，动作舒缓，眼神沉静无波。我的呼吸彻底停滞。然后，

我看见他唇角极细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太浅，淡得像水纹一晃，

却瞬间打破了那张脸上亘古的清寂。他未发一言，指节分明的手执着那枚玉帖，

并未收入袖中，而是自然至极地，将其轻轻合拢，拢入了他宽大袍袖投下的那一小片阴影里。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袖影遮掩下的帖面上，停留了大约三息。那三息，

是我的神魂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的三百年。旋即，他自那片阴影中抬起眼，

眸光再次落在我身上。依旧清淡，却似乎含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意味。他并未将帖子立刻收起，

指尖仍随意地捏着它，那枚藏着两颗心的玉帖，一半沐在殿内清辉下，

一半隐于他袖影的暗处。“念你千年修行不易，心诚志坚。”他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

敲碎满殿寂静。微微一顿，那唇角微扬的弧度更深了些许，竟染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暖。

“本座便收下…”他话音稍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指间那枚明暗各半的帖子，最终，

落定在我惊惶失措、不敢抬起的脸上。“…这份心意。”拜师礼成，

我成了玉清阙掌门清晏仙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这消息如投入静湖的石子，

在宗门内漾开层层波澜。诧异、探究、乃至隐晦的嫉妒，种种目光如影随形。

我一株瑶池草妖，何德何能？无人知晓我那场擂台赛押上了千年的根本，更无人知晓，

我呈上的不止是一张拜师帖。我搬入了离他清修之所“静虚殿”最近的一处小院。

殿宇高悬于主峰之巅，终年云环雾绕，清冷得不似人间。而我这小院，

恰能望见殿宇的一角飞檐，以及檐下偶尔随风作响的铜铃。最初的时日，我谨小慎微，

恪守弟子本分。晨昏定省，聆听教诲，从不敢有半分逾越。他待我，

似乎与传言中并无不同——温和却疏离，高远而公正。他会考校我功法，

指出我因妖身修炼而存在的滞涩之处，言语清淡，却总能一针见血。他会赐下丹药灵石，

助我稳固境界，弥补擂台赛强行催动妖丹留下的暗伤。变化是悄无声息的。

那日我于院中练剑，一套玉清入门剑法使得磕磕绊绊，妖力运转与仙门剑诀总有些格格不入。

正懊恼间，身后袭来一阵清冽的微寒。他不知何时来了，立于我身后，并未出声。

我僵在原地，握剑的手指节发白。“手腕下沉三分。”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静无波，

“气走璇玑，而非强行冲关。”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上我的腕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细微地调整着我执剑的姿势。另一只手，则虚虚点在我后背灵窍之处，

一股精纯温和的灵流缓缓渡入，引导着我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妖力，循着正确的轨迹运转。

我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身上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

心脏疯了一样狂跳，血液奔涌着冲上耳廓，脸颊烫得惊人。我僵着身子，连呼吸都忘了，

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那几处微凉的触碰上。“凝神。”他声音低沉，响在我耳侧。

我猛地一颤，慌忙收敛心神，依着他的指引运转妖力。说来也怪，那原本桀骜不驯的力量，

在他灵流的引导下，竟温顺下来，缓缓注入剑身。剑尖轻颤，发出一声微弱却清越的嗡鸣。

一套剑法使完，我额间已渗出细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缘故。他收回手，退开一步，

依旧是那副云端仙尊的模样，仿佛方才那近乎环抱的指导只是最寻常的师徒教学。

“略有进益。”他评价道，目光自我泛红的脸颊上一扫而过，未做停留。自那日后，

这般“亲手”教导便成了常事。他教我抚琴。静虚殿后的云台上，古琴横陈。他坐于我身侧，

示范指法。我的手型稍有偏差，他那修长的手指便会覆上来，耐心地纠正每一个细微的角度。

琴音淙淙，有时他会极近地靠过来，倾听琴弦的震颤，呼吸几乎拂过我的颈侧。我指尖发抖，

拨错了音，他却并不斥责，只淡淡道：“无妨，再试。”他教我书法。铺开灵宣，研磨玄墨。

我握笔的手势不对，他便会自身后伸手，握住我的手，带领我一笔一划地书写。

他的胸膛隔着几层衣料，若有似无地贴着我的后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敲击着我的感知。墨香混着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将我紧紧包裹。我写的字总是歪斜，

因心神根本无法集中。他却颇有耐心，一遍遍带着我写，

直到那笔画间隐约能看出几分他独有的风骨。外界渐渐有了议论。“掌门待那位草妖弟子，

是否过于亲厚了？”“手把手教习，便是当年师祖在世，也未曾对掌门如此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