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展厅深处浮动着浅淡的木樨香气。
明霁站在《静置》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棉麻衣袖上的褶皱,那里沾着几点洗不净的墨痕,像他未干的画稿上不慎滴落的星子。
画框里,素白瓷盏斜斜搁在竹案上,盏沿凝着半圈浅淡的水痕,留白处洇着若有若无的茶气,那是他用松烟墨混着春时草木汁调的颜料,此刻正随着穿堂风,散出极淡的清苦香气。
这组《静置》系列展出半月,他今天是第一次来,像是来看一位沉默的旧友。
"留白非空,是余韵在呼吸。
"温润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时,明霁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更不喜欢旁人随意评点他的画,指尖下意识蜷起,准备转身离开。
但对方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某种笃定的温和:"茶盏倾而水痕未干,案头留白处似有茶香漫延,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留白,倒像《藏晖录》里说的隐之为体,气生象外 "。
明霁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
男人站在两步开外,肩宽挺拔,穿一件熨帖的藏青色旧长衫,衣襟别着支玉管笔,温润光泽在柔和的光线里泛着温吞的光。
最惹眼的是他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戒面磨得发亮,随着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
"抱歉,"男人注意到他的注视,笑了笑,单边酒窝在暖玉般的肤色上漾开,"职业病,看到合心意的留白就忍不住叨叨。
我是周砚,修古籍的。
"明霁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那手上有浅淡的墨痕和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
他喉结动了动,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茶香:"明霁,画画的。
"周砚的目光落在他袖口的墨渍上,又很快移开,视线重新回到画框上:"静置二字用得好。
茶凉盏空,却比满盏时更见光阴。
就像古籍修复,最要紧的不是补全残页,是留住字间藏着的呼吸。
"明霁微怔。
这是第一个看懂《静置》的人。
他画这组画时,心里想的正是"空"里藏的"满"。
就像他总在茶凉后才觉得茶味最清,就像画室里的留白比笔墨更让人心安。
"回廊尽头有间茶寮,"周砚忽然侧过头,酒窝又浅淡地浮现,"泡的是今年的青岑雪,水温应该刚好。
要不要去尝尝?
"明霁看着他眼底的真诚,又看了看画里的空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茶寮在回廊尽头,爬满络石藤的木架下摆着几张竹桌。
周砚熟门熟路地叫了壶青岑雪,用素白瓷杯分茶时,明霁注意到他握杯的手指很稳,银戒碰到瓷杯时发出极轻的"叮"声。
"水温六十度,"周砚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比你画里的茶盏稍热些,但刚好能激出青岑雪的兰香。
"明霁指尖碰到杯壁,温度熨帖得刚好。
他小口啜饮,茶味清冽,混着周砚身上淡淡的旧书卷气,竟让他紧绷的肩线慢慢松弛下来。
"你画画时,会等茶凉吗?
"周砚看着他,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嗯,"明霁点头,"茶凉时,案头的水痕最清楚。
"就像读旧卷,"周砚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暖意,"初读觉得清朗,再读时字句都凉透了,才品出藏在墨迹里的热。
"午后的阳光透过藤叶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明霁看着周砚说话时偶尔转动银戒的手指,听着他讲古籍里的留白、旧文中的余韵,忽然觉得这杯茶的温度,比他惯常喝的五十度,更让人安心。
茶快喝完时,周砚从长衫内袋里摸出张竹笺,用那支玉管笔写下地址:"这是我的书房,叫补书庐,堆满了旧卷和修复工具。
如果你不介意墨味,随时可以来坐坐。
"竹笺上的字迹苍劲如松,末尾画了个小小的书本。
明霁接过竹笺,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温热的触感让他耳尖微热。
他飞快地收回手,把竹笺叠好放进衣袋,轻声道:"我的画室在巷尾,下次……可以送你幅小画。
"周砚的眼睛亮了亮,琥珀色的瞳孔里盛着笑意: "好啊。
"离别的时候,周砚转身朝回廊外走,旧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路。
明霁站在茶寮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画里的空盏,原来空着的位置,真的会慢慢住进什么东西,像茶香漫进空气,像余韵落在心里。
他低头看了看手心的温度,那里还残留着茶杯的暖意。
风吹过藤架,带来远处展厅的喧嚣,却吹不散指尖那点若有若无的、属于周砚的书卷气。
这大概,就是周砚说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