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稻城亚丁机场时,林澈的耳鸣比引擎的轰鸣声还要持久。
海拔4411米的空气稀薄得像是一种惩罚,每一次呼吸都需刻意而为,肺部挣扎着榨取微不足道的氧气。
他拖着登机箱走出机场,高原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老师,您真的不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助理小陈在电话那头第一百次问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不用。”
林澈简短地回答,声音因缺氧而更加无力,“采风而己,一个人更方便。”
谎言。
这不是采风,是逃亡。
车窗外的景色从机场的荒芜逐渐变为绵延的草原,远处雪山巍峨,天空蓝得不像真实。
美得令人窒息,字面意义上的。
林澈却感觉自己像是一抹灰色的污迹,不小心滴落在了这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上。
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藏族汉子,尝试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与他交流。
“第一次来高原?”
“嗯。”
“来旅游?
拍照?”
“工作。”
林澈闭上眼,假装因高原反应不适,终结了对话。
他包里揣着医生新开的药——舍曲林和阿普唑仑,药瓶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为他糟糕的精神状态配乐。
抑郁症诊断书在他的行李箱夹层里,与他那些价值不菲的设计草图放在一起,一种讽刺的并存。
理塘,世界高城。
他选择这里不是因为灵感,而是因为它足够远,远到可以让他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名利场中消失一段时间。
或者,永久消失。
车停在预订的民宿前。
那是一座传统的藏式民居改造的客栈,色彩斑斓的檐角挂着风马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
林澈拖出行李,感到太阳穴突突首跳,不仅是高原反应,还有那熟悉的、即将发作的焦虑感的前兆。
他迅速摸出一片阿普唑仑含在舌下,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全感。
民宿老板是个热情的藏族大姐,名叫卓玛。
她帮林澈把行李搬到二楼的房间。
“小伙子,脸色不好哦,高反了吧?”
卓玛关切地说,“先休息,别急着活动。
晚上要是头疼,我这里有酥油茶,喝点会好很多。”
林澈勉强笑了笑:“谢谢,我需要睡一会。”
房间比想象中好,干净整洁,窗户正对着远处的格聂神山。
林澈吞下药片,和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色彩鲜艳的绘图案发呆。
手机震动个不停。
工作室询问进度的,杂志社约稿的,画廊邀展的...他统统没回。
最后一条是母亲发来的:“儿子,生日回家过吗?
你爸念叨你了。”
他猛地熄屏,将手机扔到一旁。
27岁,年纪轻轻的顶尖珠宝设计师业界赞誉,物质充裕。
为什么还是感觉如此空洞?
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高原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得他眼皮发红。
焦虑感并未因药物而完全消退,那种熟悉的、无法名状的恐慌感从胃部升起,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起身,从包里翻出素描本和铅笔。
画画通常能让他平静。
但此刻,线条杂乱无章,构图扭曲压抑。
他下意识地画出一系列尖锐的、纠缠的形态,黑色的铅芯几乎要被按断在纸面上。
最后一幅,他画了一座山。
但那山形态扭曲,仿佛正在痛苦地崩塌,阴影部分被他用指尖粗暴地抹开,一片脏污的灰。
他扔下笔,深吸一口气,空气稀薄得让人绝望。
必须出去走走。
医生说过,运动有帮助,即使你毫无动力。
他戴上墨镜,穿上冲锋衣,将焦虑和抑郁像一件隐形衣一样裹在里面,走出了客栈。
这个时候,理塘的街道上游客不多,本地人居多。
藏族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女人们背着箩筐行走,脸颊上是高原红。
林澈感觉自己像个异类,苍白,脆弱,与这里蓬勃的生命力格格不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边的一个小集市。
摊位零星摆着些手工艺品、牦牛肉干、奶制品。
他在一个卖旧物的摊位前停下,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锈蚀的金属器皿、色彩褪旧的唐卡、各种珠子项链。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在一堆不起眼的旧物中,一只手腕抬起,正在整理摊位上的物品。
那手腕强壮,肤色是饱经风霜的古铜色。
而腕间,戴着一串银饰,中间嵌着一颗绿松石。
那不是寻常的绿松石。
它不像林澈在珠宝展上见过的那些完美无瑕、颜色均匀的宝石。
这颗石头呈现出一种深邃莫测的蓝绿色,仿佛将高原的天空和湖泊都浓缩在了方寸之间。
银质的托架己经氧化发黑,雕刻着复杂而古老的纹路,显然历经岁月摩挲。
作为一名珠宝设计师,林澈见过无数珍贵宝石,但这一刻,他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
那石头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一种近乎神圣的美感。
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它内部似乎有光影流动,宛如活物。
林澈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呼吸不自觉屏住。
手腕的主人转过身来。
是个年轻的藏族男人,约莫二十出头,五官深刻如刀削,眼神却沉静得像深潭之水。
他穿着一件旧的藏袍,袖口有些磨损,但干净整洁。
林澈指了指他的手腕,用尽可能缓慢清晰的普通话问:“这个...能给我看看吗?”
年轻人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用藏语说了句什么,声音低沉悦耳,但完全是陌生的音节。
沟通障碍横亘其间。
林澈有些着急,他笨拙地比划着,指对方的手腕,又指自己的眼睛,做出“惊叹”和“想看”的手势。
年轻人露出一种无可动摇的拒绝。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那颗绿松石上,用一种平静但坚定的语调说了几句话。
就在这时,摊位后的一位老人开口了,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充当翻译:“泽仁说...这是他母亲留下的。
不卖。”
泽仁。
原来他叫泽仁。
林澈的心沉下去,但设计师那股见到绝世材料才有的偏执火焰却烧得更旺。
那不仅仅是一颗宝石,那是一段被佩戴、被珍藏、浸透了生命痕迹的历史,是任何矿场或拍卖行都无法寻获的“唯一”。
“我可以出很高的价格,”林澈不甘心,拿出钱包,“或者,您需要什么?
我可以交换。”
泽仁听完,只是摇了摇头,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他的手依然护着那颗绿松石。
林澈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沮丧。
高原反应似乎也因此加重,头痛欲裂。
泽仁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从摊位上拿起一个小木碗,倒满清茶,递到林澈面前。
“喝。”
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眼神里没有施舍,只是一种简单的善意。
林澈愣了一下,接过碗。
茶温温热热,带着一种陌生的咸香味。
他喝了一口,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谢谢。”
他说。
泽仁点点头,不再看他,继续整理摊位上的物品。
那只戴着绿松石的手腕在阳光下时隐时现,每一次闪动都让林澈的心跳漏一拍。
林澈知道,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颗绿松石,像高原上一盏幽微的灯,在他一片灰暗的内心中,投下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