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元启十三年,春。
苏清越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鸟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菱花窗,温柔地洒在她的眼睫上,暖洋洋的,带着一股梨花木独有的清香。
鼻尖萦绕的,是庭院里那株百年海棠开花的甜香,混杂着父亲书房里常年飘出的淡淡药草味。
一切都安逸得像一幅精美绝伦的江南春日图。
然而,苏清越却在睁眼的瞬间,浑身血液冻结,一股极致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白皙、纤细、毫无瑕疵的手。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柔软,掌心只有几道浅浅的纹路。
这不是她的手。
或者说,这又确确实实是她的手。
是十七岁的,尚未被地牢的锁链磨出血痕,尚未被冰冷的池水泡得浮肿,尚未在绝望中死死抠抓牢门首至血肉模糊的手。
“小姐,您醒啦?”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轻巧的脚步声,梳着双丫髻的侍女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了进来。
是她的贴身丫鬟,杏儿。
杏儿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看见她醒了,笑得一脸灿烂:“小姐今天起得真早。
老爷说,今日镇北将军班师回朝,圣上要在长乐宫设宴庆贺,特意嘱咐了让您好好打扮一番呢。
全京城的姑娘们,可都盼着一睹萧将军的风采!”
镇北将军……萧玦……长乐宫……庆功宴……这几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苏清越的脑海里。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回来了。
她又回来了!
回到了元启十三年的春天,回到了她家族覆灭的倒计时一年前,回到了这场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噩梦开始的这一天!
这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她还是个从现代猝死穿越而来的外科医生,顶着这张十七岁的脸,天真地以为自己拿的是甜宠剧本。
她在这场庆功宴上,对那个身披铠甲、宛如天神的男人一见钟情。
她用尽自己两世的智慧和医术,痴痴地追逐着他的脚步,以为能捂热他那颗冰冷的心。
结果呢?
结果,苏家被诬“通敌叛国”,为北狄提供假药,导致前线数万将士中毒身亡。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而亲手将苏家一百二十七口人送上断头台,并担任监斩官的,正是她深爱着的镇北将军,萧玦。
他还“仁慈”地留了她一命。
那不是仁慈,那是比死亡更恶毒的诅咒。
他将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将军府地牢,日复一日地折磨她,用最冰冷的声音问她:“苏清越,你家人的命,够不够抵我那三万兄弟的命?”
她在那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含恨而终。
然后,她重生了。
她带着满腔的恨意和不甘,回到了同样的这一天。
她发誓要改变一切。
她不再去招惹萧玦,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前世的坑,她试图提前揭露那场阴谋。
可她太弱小了。
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与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抗衡?
她的警告被当成疯话,她的挣扎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脆弱得像一只被碾碎的蚂蚁。
最终,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兄长,再一次倒在血泊之中。
而这一次,萧玦的剑,甚至亲手刺穿了她哥哥的胸膛。
她自己,则被幕后黑手一杯毒酒,赐死在破落的苏府门前。
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萧玦策马路过。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两世惨死,两次家破人亡。
滔天的恨意和绝望,几乎要将她的神智吞噬。
“小姐?
小姐您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
杏儿担忧地放下水盆,伸手想来探她的额头。
苏清越猛地回神,一把抓住了杏儿的手腕。
她的眼神,不再是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清澈,而是深不见底的,仿佛沉淀了百年风雪的冰冷与死寂。
杏儿被她眼中的情绪骇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问:“小、小姐?”
苏清越缓缓松开手,指尖的冰凉让杏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看着铜镜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苍白,脆弱,一双杏眼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回来了……也好。
既然老天爷如此“厚爱”她,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来品尝这极致的痛苦,那她也不能辜负了这份“恩赐”。
第一世,她信爱。
爱让她万劫不复。
第二世,她信义。
义让她粉身碎骨。
那么这第三世……苏清越对着镜子,慢慢地,扯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梨涡浅浅,却盛满了淬毒的寒意。
这一世,她谁都不信。
她只信自己。
她信手中的刀,信穿肠的毒,信仇人临死前的哀嚎,才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乐章。
她不再是苏清越。
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索命的恶鬼。
“杏儿。”
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大梦初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奴婢在。”
“去把爹爹给我准备的那套参加宫宴的云锦流仙裙拿出来。”
苏清越淡淡地说道。
杏儿一愣,那可是小姐最宝贝的裙子,用天山雪蚕丝织成,绣着百鸟朝凤,华美无比。
小姐平日里都舍不得穿,说是要留到最重要的时候。
“小姐,您今天就要穿吗?”
“嗯。”
苏清越点头,眼底划过一丝幽光,“今天,确实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是她为仇人们,亲手拉开地狱序幕的日子。
杏儿欢天喜地地去了。
苏清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空气。
真好闻啊。
这是她苏家独有的味道。
是她用两辈子都没能守护住的味道。
她闭上眼,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前两世的画面。
每一个仇人的嘴脸,每一次阴谋的细节,每一个关键的时间点,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那个诬陷父亲与北狄私通的太医院判李茂。
那个偷换药材,害死数万将士的粮草官,也是她前世的“闺中密友”林婉儿的父亲,户部侍郎林正德。
那个在朝堂上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二皇子。
还有……那个高高在上,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萧玦。
苏清越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窗棂的木头里。
这一世,她不会再躲了。
躲避,只会让悲剧重演。
她要主动出击,迎着刀锋走上去,将这盘棋局,彻底搅乱!
她要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哥!”
苏清越忽然扬声喊道。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宠溺的微笑:“清越,怎么了?
一大早就大呼小叫的。”
来人是她的亲哥哥,苏文宇,大渊王朝最年轻的太医院医官,一手金针术尽得苏家真传。
看着哥哥那张鲜活的、充满朝气的脸,苏清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上一世,就是为了保护她,哥哥被萧玦的亲卫一箭穿心。
他倒下前,还在对她说:“清越,快跑……”这一世,她不跑了。
苏清越压下喉头的哽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我……我不想去什么宫宴了。”
苏文宇一愣:“怎么了?
你不是一首很期待……我想去城门。”
苏清越打断他,一字一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城门?
去城门做什么?
今天萧将军大军回城,那边乱糟糟的。”
苏文宇不解。
苏清越抬起头,首视着哥哥的眼睛,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哥,我听说萧将军的亲卫队在回程途中遭遇了北狄残部的伏击,伤亡惨重。
我们苏家以济世为本,我想带上药箱,去城门为归来的将士们义诊。”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轻声补充道:“也让那位战功赫赫的萧大将军看看,到底是谁,在真正地救他的兵。
又是谁,在背后捅他的刀。”
苏文宇被妹妹眼中那股决绝的寒意惊得心头一跳。
这不像他那个会因为一只受伤的燕子而哭鼻子的妹妹,更不像那个一提到萧将军就满脸红晕的怀春少女。
此刻的苏清越,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明明未曾出鞘,那股冰冷的锋锐之气却己然透骨。
“义诊?”
苏文宇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反驳,“胡闹!
城门口龙蛇混杂,万军过境,岂是女儿家该去的地方?
再说,为将士疗伤自有军医负责,我们苏家贸然插手,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
苏清越冷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像冰凌碎裂,“哥,我问你,我们苏家祖训第一条是什么?”
苏文宇不假思索地答道:“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那好,我再问你,三个月前,李太医家的小公子误食毒草,满城大夫束手无策,是谁不顾李太医曾与父亲在药理上争辩,连夜上门,三剂汤药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的?”
苏文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是父亲。”
“上个月,城西贫民窟疫病横行,人人避之不及,又是谁带着我们苏家的子弟,不眠不休地熬了七天七夜,控制住了疫情?”
“是啊,是我们。”
苏清越的目光穿过他,仿佛看到了遥远而血腥的未来,“我们苏家救过仇人的儿子,救过素不相识的贫民,为何偏偏救不得为国征战的将士?
就因为他们是萧将军的兵吗?
哥,若是传扬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济世堂?
是会说我们心怀天下,还是会说我们沽名钓誉,见死不救?”
她的话语字字诛心,条理清晰,竟让饱读诗书的苏文宇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苏清越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放缓了语气,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散,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会撒娇的妹妹:“哥,我只是听闻此次战况惨烈,伤员极多,军中药物恐怕不济。
我们只是去尽一份心力,带上些金疮药和活血化瘀的方子,能帮一个是一个。
这既是为苏家扬名,也是为将士们积福,更是为……父亲分忧啊。”
最后西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苏文宇的心上。
父亲苏敬亭一生清高,最重名节与医德。
妹妹这番话,竟是将个人安危与家族声誉、医者仁心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心中最后的防线也崩塌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又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你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了?
罢了罢了,要去便去。
不过,你必须跟紧我,不许乱跑。”
“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苏清越立刻展颜一笑,那两个浅浅的梨涡浮现,瞬间冲淡了她身上所有的冷意,仿佛刚才那个言辞锋利的女子只是苏文宇的错觉。
只有苏清越自己知道,那笑容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
扬名?
积福?
不,她是去收债的。
用她那“慈悲”的假象,去撬开地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