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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米

发表时间: 2025-09-20
饥饿是有形状、有颜色、有声音的。

它的形状,是瘪塌的胃袋紧紧贴合后脊梁的那种空洞的蜷缩感;它的颜色,是眼前一阵阵发花时冒出的、掺杂着灰黑点的昏黄;它的声音,并非嘶吼,而是一种从腹腔深处升起的、绵长而细碎的嗡鸣,像是有无数只饥饿的秋虫在集体低吟,它沿着空荡的胸腔蔓延开,最终在耳蜗里形成一种单调而令人焦躁的空洞回响。

这种声音,在那几天变得格外清晰和顽固。

它催促着人坐立不安,眼神会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屋里那只上了锁的、被摸得乌黑发亮的旧橱柜。

尽管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里面和我的肚子一样,空得能听到回音。

米缸,那只粗陶烧制的、缸口边缘有一个小缺口的缸子,也早己见了底。

祖母昨天就用一把小铲子,弓着腰,几乎将上半身都探了进去,费力地刮擦着缸底和内壁,发出“刺啦……刺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最终,也只扫出小半碗混杂着碎米和米糠的、可怜兮兮的粉末。

祖母脸上的皱纹,在那几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又狠狠地揉搓过一遍,显得格外深壑纵横。

她时常停下手中纳到一半的鞋底,或是缝补的衣物,望着那只空米缸发呆,目光浑浊,没有焦点,仿佛想用视线变出些米来。

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粗布褂子,套在干瘦的身躯上,更显得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鼓起一个包。

晌午过了,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炊烟早己稀稀落落地散去,空气中隐约飘来别家饭菜的、若有似无的香气,这更像是一种残酷的刑罚。

祖母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极大的、近乎悲壮决心,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她坐的那个小马扎,马扎“哐当”一声倒在泥地上。

她没去扶,只是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把所有的艰难都吸入肺中碾碎。

然后,她转向我,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走,”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跟奶奶出去一趟。”

我懵懂地,甚至带着一丝因为打破沉闷而产生的、微弱的好奇,把手递给她。

她的手心很粗糙,却很烫,紧紧地攥着我的小手,攥得我有些发疼。

我们一老一小,走出了院门。

外面的阳光白得刺眼,村子里的土路被晒得发烫,***的脚趾踩上去,能感到微微的灼痛,扬起细小的尘土,粘在汗湿的皮肤上。

村子里很安静,只有知了在远处的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焦渴。

我们停在一扇漆色半落、但显然比我家要齐整许多的木门前。

这是邻居三婶家。

她男人在乡里的砖窑厂干活,是端“铁饭碗”的,家境显然宽裕不少。

祖母的手抬起,在空中停顿、犹豫了漫长的一瞬,仿佛那只枯瘦的手腕上拴着千斤重担。

最终,她还是用指关节,叩响了门上的铁环。

“叩、叩、叩”,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他三婶,开开门喏。”

祖母的声音钻进门的缝隙,带着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如今思之仍觉心酸刺骨的、被生活狠狠搓揉碾压过的讨好与卑微。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三婶胖胖的身子堵在门口,像一尊填满门框的佛。

她手里还抓着一把炒熟的南瓜子,嗑得嘴唇油光发亮。

她眼皮耷拉着,并不正眼看我们,目光懒洋洋地、略带审视地落在我头顶上方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啥事呀?”

她吐出一片瓜子皮,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心知肚明的、刻意拿捏的腔调。

祖母的手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我的手,捏得我指骨生疼。

她的腰背下意识地佝偻下去,脸上挤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堆叠着皱纹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让人难受。

“唉,真是张不开这嘴……臊得慌……”祖母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显而易见的颤音,“娃饿得慌,吵得厉害,锅底都刮干净了,实在是……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能、能先借一碗米吗?

不用多,就一碗!

糙米就行!

等下个月,等下个月他爹娘寄了钱,立马还你,加倍还!”

她的话语变得急促,仿佛慢一点,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瞬间消散殆尽。

她说着,又把我往前轻轻推了推,仿佛我这具瘦小的、面黄肌瘦的、饥饿的身体,是她此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凭证,是乞讨时最可怜、也最具说服力的筹码。

我感到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证明贫困的展品。

那女人的目光终于像两把冰冷的刷子,从上到下,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我全身。

我穿着不合身的、打满补丁的旧裤子,裤腿一长一短;脚上的布鞋顶破了洞,露出脏兮兮的、沾着泥土的脚趾。

我感到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得我浑身毛孔紧缩,巨大的不自在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丑陋的、无所适从的脚,恨不得它们立刻缩进地缝里去,或者整个人都消失。

一种滚烫的、名为“羞耻”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狠狠地烙在我稚嫩的心上。

原来,穷不仅仅是饿肚子,是要低着头、赔着笑、把孩子的窘迫和饥饿推到人前,去换取一点最基本的、维系生存的资料。

沉默在燥热的空气中凝固、发酵,只有三婶嗑瓜子的“咔哒”声,单调而刺耳,像秒针在敲打着我们祖孙的难堪。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不甚情愿地转过身,肥硕的腰身扭动着,嘟囔声从屋里飘出来,清晰地钻进我们的耳朵:“唉,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日子紧巴着呢……地主家也没余粮啊……”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只粗瓷碗出来,碗里装着小半碗黄黄糙糙的米,夹杂着不少谷壳和稗子,量少得可怜,根本不够我们祖孙三人吃一天。

祖母却如获至宝,双眼竟然泛起一丝微光,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才极其郑重地接过来,捧在手心,仿佛捧着的不是糙米,而是一碗救命的仙丹,嘴里一连声地道谢:“谢谢他三婶!

谢谢!

真是救急了!

一定还!

一定加倍还!”

她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过去。

“她爹娘”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瞬间激醒了沉在水底的、不愿触碰的记忆。

那点因为借到米而带来的微弱 relief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家的路,只有短短几十米,我却觉得漫长无比。

祖母捧着那碗少得可怜的米,走得很慢很慢,全身心地关注着那只碗。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花白的头发在干燥的山风里颤动。

那半碗米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背,呈现出一种几乎要断裂的弧度。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小的影子。

那份尖锐的“羞耻感”在心里发酵,但另一种更深、更冰冷的痛楚也随之翻涌上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每次被留下的都是我?

奶奶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底那个上了锁的、装满委屈和不解的黑盒子。

那个关于“选择”的画面,又一次清晰地、残忍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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