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干,天宗南麓薄雾轻绕,松林间偶有鸟鸣惊起,打破清冷。
一缕清风从山隙吹入院前,带着草木幽香。
牧尘正在院中扫落叶,手中竹帚沙沙作响,泥土气息弥漫鼻端。
他的动作缓慢,却稳健持重,神志内敛于心。
石阶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牧尘。”
是一个淡淡的女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鼻息。
牧尘停下动作,顺势扭头。
晨光下,一个身着素蓝布衣的少女立在阶前。
她眉目娴静,只有眼眸深处偶尔闪过一道细腻的光,唇角并无笑意,眉宇间却隐隐带着坚韧的沉寂。
苏婉儿静静注视着他,衣袖微拢,灰尘未染分毫。
和这个宗门里大多数人不一样,她的气息在晨雾中自成一格,仿佛谁也靠近不了。
“苏师妹。”
牧尘有礼地收回竹帚,神色不动,眼神微转,将她的身份细细揣摩。
两人平日交集甚少。
苏婉儿入宗不过三年,虽隶属于外门杂役,却几乎从不参与琐事,总是独来独往。
原主的零星记忆中,只觉她背景清白,但隐约有某种难言之隐。
此时,苏婉儿轻启朱唇,道:“听说,你昨日夜间曾上过丹房后山,可有此事?”
牧尘心头微震,面上波澜不惊,声音平稳如常:“昨日巡院,途经丹房后山,未敢逗留。”
她低垂眼帘,像是在思索,片刻后淡淡道:“丹房最近失窃,有长老私药遗失。
若有人私闯,其实极易被发现。”
牧尘眸中闪过一抹幽光。
他心知苏婉儿此话不止试探。
“原本便未取什么。”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师妹为何问及此事?”
苏婉儿缓缓抬头,往他身边两步,声音低了几分:“我家……曾以丹药为业。
丹房破损痕迹,不似小偷所为,倒像是内门惯手。”
牧尘神色一凛,终于正眼看她。
这一瞬,细碎的回忆如潮翻卷:前身关于苏婉儿的点滴讯息,关于短暂交集的片言只语——大难之后孤身入宗,刻苦,非常少言。
“师妹的意思……是有人嫁祸于你?”
苏婉儿的目光没再移开,盯着他良久,才缓缓摇头,眼里似有一丝笑意闪过,却又冷清:“或者有人故意引我前去丹房,让我知晓某些事。”
寂静流转,风掠枝头。
“但我并无大碍。”
她语气松缓下来,转而问,“你,可识得丹道?”
这句话来得突兀,牧尘只觉心底一颤。
片刻失语后,嘴角浮现一抹讽刺的自嘲:“既为外门杂役,怎敢奢谈丹道?”
默然片刻,苏婉儿抬手,扔过来一个小纸包落在他掌心。
“今日清晨,院角枯藤下捡到的。
像是杂草,其实是蟠根香,是炼制静气散的主材。
附近只有丹房一处可得。
还有一物,方才在你身边草丛中见到。”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拾起半块残损玉瓶。
“有意丢弃,还是讳莫如深?”
她声音和缓,没有丝毫指责,但分寸被拿捏得极好。
她不是在怀疑,而是在点拨。
一时间,牧尘哑然。
前世凡人的胆小和今生修士的机敏在体内碰撞,在苏婉儿克制温和的攻击下,他竟生出少许惺惺相惜。
“这东西是我捡到,却无处可还。
似乎因缘际会,皆落到我身。”
他坦率承认,没有狡辩。
苏婉儿稍作点头,语气一改先前的探究,话锋一转:“能辨蟠根香,世间少有。
可有炼过丹?”
牧尘心头倏然一动。
前尘生涯,虽未修仙,却因病求医,曾见过药理丹方书卷;更在死前偶得古卷,其中有一页隐晦记载炼丹之术。
他深吸口气,道:“只略知皮毛。”
“丹痕可试。”
苏婉儿目光一凛,从袖中摸出一枚灰白的石珠,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灵力痕迹。
“你若信我,帮我祭炼此珠。”
她漠然地递出石珠,目光柔中带冷。
牧尘接过。
石珠入手,心神一震。
灵识微动,丹气流转,古卷残术骤然浮现:“以意领气,以息归元。
凝气为炉,封元炼药,持神不散。”
他依言照做,提气凝息,将那缕最细微的灵力引入石珠。
石珠缓缓生温,只觉内中似有混沌流转,不多时,那淡淡的白芒隐现珠面。
苏婉儿静静望着,眸底闪过异色。
片刻后,她收回石珠,点头道:“你确有丹感。”
她话语里并无惊讶,反倒有一种水落石出的平静。
“幸亏师妹提醒。”
牧尘露出一丝微笑,忽觉先前沉重的气氛己暗中淡去几分。
苏婉儿道:“今日之事,你勿声张。
丹房多事,牵扯太大。”
她声音低淡,却带着一抹警醒。
“若将来有人追查,你需言明,所有异象皆因我而起。”
牧尘闻之心头一暖,眼底流露出感激与警觉交错的光芒。
他知苏婉儿虽性清冷,却有大义之心。
短短一番话,她己将自己纳入信任之列,甚至甘愿背下可能的嫌疑。
他郑重点头:“若有人问及,自当如此。”
两人对视,气氛微妙地有些松动。
此时,院外忽有脚步声,尚未靠近便传来一声清喝:“苏婉儿,你在何处?
宗门执事唤你!”
苏婉儿面色一凝,向牧尘递了个眼色,旋即转身,曳裙而去。
步履如风,却不失从容。
牧尘望着少女消失在轻雾中的身影,心中隐隐多了几分对她的敬意与同情。
回味方才片语,他愈发觉察到这位丹修世家女儿身份的不同寻常以及她隐忍背后的锋芒。
院中重归寂静。
他低头,攥紧掌中残玉瓶与丹草。
指间残留一丝药香,仿佛无意间开启了另一重世界的大门。
——午后时分,天宗外门丹房。
这里气味复杂,药香与火气交杂。
杂役弟子忙碌穿梭,偶尔低声窃语。
牧尘混迹其中,手执竹筐,装作送柴火去灶房,其实耳目皆张,仔细观察。
御气长老坐于主堂,表情肃然,下属弟子一一回禀。
炼丹室中炉火跳跃,各门药材被分门别类地称量,书吏则在一旁点名核查,气氛谨慎有序。
丹房失窃事件己有传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息。
牧尘脚步轻移,不动声色地绕到炼丹室偏侧,凭着一丝微妙的首觉,发现墙角有一小块破碎的黄纸符纹。
“此符非寻常。”
牧尘内心暗自凝思,想起古卷中的符道残记,以及苏婉儿所言:此案疑点甚多,绝非单纯盗窃。
正思索之际,一道女声传来:“你还不快将柴送入灶底?
若误了长老的丹时,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回头,只见一位年长女杂役,正怒视。
牧尘立即应声,将柴火递过灶台,趁机靠近丹炉。
丹炉火光明暗流转,中央放着一尊青铜古鼎,鼎上隐隐映出一道浅淡的蛛网裂痕。
就在此时,苏婉儿悄然出现在一旁,似是专为查看药材而来。
她面无表情,但眸中凌厉之意一闪而没。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心照不宣。
苏婉儿淡声道:“丹房之内,不宜久留。
你若无事,速速离去。”
牧尘点头,却不急于转身,而是低语一问:“丹炉裂痕,似是人为?”
苏婉儿身形微滞,回眸看他,声音宛若清泉敲石:“你观察得细致。
此鼎己裂,寻常丹方难成。
有人故意使坏,宗门内斗,怕不止表面那般简单。”
言语间,丹房深处忽有一阵骚动。
“查!
谁带外门弟子私入丹斋?!”
一声厉喝携风而来。
苏婉儿骤然变色,一把将牧尘拉入旁侧小间。
里面药柜纵横,草香浓郁。
牧尘心知不妙,正欲开口,却见苏婉儿疾声低语:“你随我!”
她飞快在木柜下摸索,按下机关,一扇潜门无声滑开。
两人躲进暗道,门后密合,黑暗扑面倒下——只余药香如潮,心跳如鼓。
耳边传来脚步杂乱,有弟子高声点查,隐约夹杂几句:“丹房失窃,多半与外门有关!”
“查,不留一人!”
黑暗中,苏婉儿屏住呼吸,目光透出警惕与凝重。
牧尘却冷静下来:“宗门矛盾在暗流中酝酿,这次丹房异事,背后必然关联权力斗争。”
苏婉儿低声道:“你可有退路?”
牧尘淡定一笑:“既己卷入,唯有步步为营。”
片刻后,守卫脚步渐远。
两人舒出一口气。
苏婉儿转向他,道:“我知你并非池中之物。
将来若有机缘,必有共患之时。”
牧尘凝视她,忽觉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
命运虽然险恶,但今朝这一点火星,或许正是破局之始。
——暮色将至,天宗南山的篱笆院内。
晚风扫过,杂草籁籁,夕阳余辉斜洒在两人身上。
牧尘坐在破旧小桌前,摊开古卷残页,仔细分辨晦涩的丹文。
案前摆着一只泥制小炉,他用苏婉儿赠予的蟠根香和残玉瓶中所剩最后一滴药液调和,采纳记忆中古老的手法,小心翼翼地试炼第一炉丹。
呼吸绵长,神意澄明,炉内光影暗涌。
随着丹火渐盛,一缕异香弥漫开来。
伴随着一声微响,第一枚淡黄小丹滑落炉底,泛着微微光晕。
他伸手拾起,心头激动难抑——这是他踏上真正修仙之路的起点,也是他的气机初启。
远处苏婉儿静默立于林下,淡淡凝望。
灯火照亮她的侧脸,眉宇间有一丝罕见的柔和。
夜色渐深,寒露渐重。
两人各自沉默,却都明白,今日所获,一为救赎,一为新生。
而修仙路上,那些浮动的暗影与未明的波涛,才刚刚从寂静中摇曳起来。
牧尘将丹收罢,抬头望天。
天色如墨,星辰渐现。
他低声道:“此路既启,唯信念可往。”
远处松风猎猎,仿佛回应着他的决心与彷徨。
炭火微亮,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悠长而坚定,融进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