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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震动的余韵还残留在指尖，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尹星简一下。她收回手，重新落回键盘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文档里那片空白依旧顽固，光标跳动的频率像是在倒数，每一下都敲在她空落落的心上。

五个月前，曹雨棠的葬礼上也是这样的寂静。哀乐低回，人群肃穆，她站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听着亲友们断断续续地回忆那个永远鲜活的女孩——那个会在镜头前手舞足蹈推荐新出的动漫，会在深夜隔着手机陪着失眠的她聊天，会指着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喊“以后我保护你”的曹雨棠。

可现在，保护她的人不在了。

书桌上那半箱快递还堆在那里，纸箱的棱角被时光磨得有些发软。尹星简偶尔会瞥见箱子上印着的动漫角色——那个穿着白大褂、笑得一脸狡黠的Q版医生，是曹雨棠最爱的角色。她总说：“等我穿上真的白大褂，就把这些周边摆满我们的客厅。”

“我们的客厅”。这个词像一把钝刀，每次想起，都要在尹星简心上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时她们约定好，等毕业之后就在一起合租。

她点开那个关于曹雨棠的文档，最新的更新停留在一周前。小说里的“曹雨棠”刚刚结束实习期，正准备在市医院的急诊科大展拳脚，和现实里那个在实习期间意外离世的女孩判若两人。评论区里，读者们都在催更，说想看“小曹医生”如何化解医患矛盾，如何在手术台上创造奇迹的番外，还说想看阿简写新的小说。

尹星简曾被“平凡的小草”说服，天真的以为，写下这些文字，就能给曹雨棠一个圆满的结局，也能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可当故事里的“曹雨棠”越来越鲜活，现实的空洞就越发清晰。她像个蹩脚的魔术师，用虚构的繁华掩盖背后的废墟，但终究是没能骗住自己，点下了“申请完结”的按钮。

QQ提示音又响了一声，还是“平凡的小草”。

“新赛季的副本更新了，奖励是限定款的钓鱼竿，你以前很想要的那种。”

尹星简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高三那年，她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试卷里，曹雨棠因为家里的压力突然断联，她像被困在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的光，却呼吸不到空气。是《小熊的小岛》里那片虚拟的湖泊，成了她唯一的出口。她每天钓100条草鱼，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平凡的小草”带着一身装备再次闯入她的世界。

他带着她打副本，给她讲冷笑话。有一次她掉眼泪，对着麦克风说不出话，他就在那头沉默地陪她钓了三个小时的鱼，直到她说“我好了”。

高中毕业后，曹雨棠回来找她，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说家里给了她很大压力，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怕失去尹星简。她们和好如初，一起规划未来，游戏渐渐被抛在脑后，但她和“平凡的小草”的联系并没断开。只是现在，这份联系变得小心翼翼，像踩在薄冰上，不敢太用力。

尹星简没有回消息，关掉了QQ界面。她点开短视频软件，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喧闹的音乐，浮夸的表演，光怪陆离的画面……这些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直到一组画面闯入视线，她的手指猛地顿住。

视频里是皖南的村落，白墙黑瓦，马头墙在夕阳下投下狭长的影子。镜头缓缓移动，扫过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扫过墙角探出的几枝桃花，最后停在一座老宅的门槛上。

一个男生坐在那里，背对着镜头，穿着简单的白T恤，手里拿着一支笔，似乎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很干净，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尹星简的心跳漏了一拍。

很眼熟。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带着一种久违的钝重感。她皱着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是以前的同学？还是哪个偶然见过的路人？她想不起来，只觉得那背影，那低头时专注的姿态，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旧照片，模糊却又执拗地透着熟悉。

她把视频倒回去，放慢速度，一遍遍地看。男生始终没有回头，镜头最后停留在他画本上露出的一角——几笔勾勒出的马头墙，和身后的实景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碎裂了。不是悲伤，不是茫然，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刺痛的清明。

她几乎是跌撞着扑回电脑前，鼠标一划，光标便落进那篇空白文档里。指尖在键盘上不断敲打，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

故事的开头，是1998年的夏天。

南方的梅雨季，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巷子深处的旧楼里，十岁的林晓晓第一次见到苏茂苑。

他被几个半大的孩子堵在楼梯间，校服被扯得歪歪扭扭，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伤痕。那些孩子骂他是“没爹的野种”，抢他手里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倒出来踩在脚下。苏茂苑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肩膀微微颤抖。

林晓晓是跟着妈妈回外婆家的。她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站在楼梯口，看着那几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突然捏着嗓子喊：“我妈叫你们回家吃饭！”

男孩们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扎着羊角辫的林晓晓，哄笑起来。“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滚一边去！”

林晓晓没动，反而往前走了两步，把布娃娃举到苏茂苑面前。“这个给你玩。”她的声音很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我外婆说，欺负人的都是小狗。”

男孩们大概是觉得跟个小丫头计较没趣，又或者是被“小狗”的比喻刺痛了，骂骂咧咧地走了。楼梯间里只剩下林晓晓和苏茂苑。

苏茂苑抬起头，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里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他看着林晓晓，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叫林晓晓，”她自顾自地坐下，把布娃娃塞进他手里，“我外婆家就在三楼，你住哪？”

苏茂苑还是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布娃娃。那是个很旧的娃娃，脸上的油漆都掉了一块，但被洗得很干净。

那天之后，林晓晓每天都去找苏茂苑。她知道了他住在顶楼的阁楼里，跟着奶奶生活；知道了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一开口就会被嘲笑口音；知道了他喜欢画画，书包里总藏着一个小小的速写本。

她把自己的零食分给他一半，拉着他去巷子口的小卖部看漫画，在他被欺负的时候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冲上去保护他。有一次，她甚至偷偷把妈妈给她买的新蜡笔塞给了他。

“你画得真好看，”林晓晓趴在苏茂苑的速写本上，看着那上面歪歪扭扭却充满灵气的小人，“以后你当画家吧，我当你的第一个粉丝。”

苏茂苑在她身后，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

那是林晓晓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她转过头，冲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说话真好听，以后要多说点。”

苏茂苑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在速写本上画了一个咧嘴笑的小女孩，旁边写着两个字：晓晓。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苏茂苑突然告诉林晓晓，他要走了。他妈妈来接他，要带他去北方的城市。

“什么时候回来？”林晓晓咬着嘴唇问，手里紧紧攥着他送她的画——一幅画着两个小孩在巷口看星星的画。

苏茂苑摇摇头：“不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玩意，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用银杏叶做的书签，被压得平平整整，边缘被细心地磨过，不会扎手。

“我奶奶说，银杏叶能保存很久。”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林晓晓把书签紧紧握在手里，直到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她看着苏茂苑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拉着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

尹星简的指尖在回车键上停顿了一下，文字逐渐上移，“眼泪”两个字逐渐褪出屏幕边缘，最后只剩个模糊的尾钩，彻底隐进了空白里。她抬起头，看向窗台上那盆绿萝，叶片边缘有些发黄。

这盆绿萝是曹雨棠送的，说“看它就能想起我，好养活，像我一样生命力顽强”。可自曹雨棠走后，它和尹星简一样，都在慢慢枯萎。

不知什么时候，尹星简已经拉开了一点遮光帘。阳光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绿萝的叶子在光里轻轻摇晃，边缘的枯黄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把绿萝搬到光斑里。叶片上的灰尘被阳光照得清晰可见，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叶片。

“像我一样生命力顽强。”曹雨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尹星简的眼眶有点发热。她转身回到书桌前，继续往下写。

林晓晓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苏茂苑。

她把那片银杏叶书签夹在最喜欢的童话书里，每天都翻一遍，期待着有一天能在巷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巷口的梧桐树落叶又发芽，她从小学升到初中，再到高中，苏茂苑就像滴进大海里的一滴水，再也没有痕迹。

她渐渐淡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低头画画时认真的侧脸，和那句“我会回来找你的”。那片银杏叶书签被岁月磨得有些褪色，却依旧平整，像一个被小心收藏的秘密。

高考后，林晓晓去了北方的城市读大学。她选了新闻系，因为喜欢记录生活里的细碎瞬间，就像当年苏茂苑喜欢画画一样。

城市很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她偶尔会在街头看到和记忆中相似的背影，心里会咯噔一下，但追上去一看，总是陌生的面孔。

她以为，苏茂苑只是她童年里一个模糊的符号，就像那本被翻烂的童话书，那片褪色的银杏叶，终究会被时光淹没。

直到大三那年的秋天。

学校举办摄影展，林晓晓作为学生会成员在现场帮忙。她站在一幅作品前，看着画面里那片金黄的银杏林，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这幅是我拍的。”

声音低沉，带着点熟悉的尾音。

林晓晓猛地转过身。

男生站在她身后，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他很高，眉眼深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是他。

即使隔了很多年，即使他从那个瘦弱沉默的小男孩长成了挺拔沉稳的青年，林晓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眼睛，依旧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里面的灰早已散去，变得清澈而明亮。

“苏茂苑？”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男生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林晓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周围的喧嚣都退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空气中飘浮的、细小的金色尘埃。

苏茂苑说，他大学就在隔壁的美术学院，学油画。他也是偶然看到摄影展的海报，才过来看看。

“我找过你，”苏茂苑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遗憾，“回那个巷子看过，但早就拆了，变成了商业区。”

林晓晓笑了笑，有点涩。“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搬家了。”

他们坐在美术馆外的长椅上，聊了很久。聊这些年的生活，聊彼此的专业，聊这座城市的秋天。林晓晓才知道，苏茂苑的母亲后来生意做得很大，他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去过很多国家，画过很多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男孩，而是变成了一个自信、从容的青年。

他给她看手机里的画，有巴黎的铁塔，有纽约的街头，有雪山，有海洋。最后，他翻到一张画，画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口有两个小孩，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低着头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