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灯·长明

我是谢无岐八抬大轿娶回的妻，曾陪他吃糠咽菜，助他金榜题名。 他高中状元那日，

紧紧拥着我说：绾绾，此生绝不负你。可五年后，他官至首辅，

却从江南带回来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 那女子跪在我面前，泪眼婆娑求我成全。

谢无岐冷眼旁观：她已怀有我的骨肉，总不能让她没名没分。我笑着点头，

亲手为他们操办婚事，甚至替他纳了三位美妾。---五年前的冬夜，破庙漏风，寒气刺骨。

我与他挤在一条硬得硌人的薄被里，分食最后半块干硬的馍。他握着我的手，

贴在他冰凉的脸上，眼中却燃着灼人的火。“绾绾，待我高中，定让你凤冠霞帔，

享尽世间荣华。此生绝不负你。”誓言滚烫，灼得我心口发疼，将那点饥寒都压了下去。

后来，他果真高中状元，披红游街，好不风光。他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声音哽咽：“绾绾，我做到了。”我曾以为，苦尽甘来。五年弹指而过，他官运亨通，

直至首辅。谢府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再不用分食半块冷馍。他也深得不少京中贵女倾心，

其他官员同僚劝他纳妾甚至想让我让位。但他不嫌我出身寒门，不计我几年未孕，

从来都是婉拒，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可他也越来越忙，忙得常常宿在书房，

忙得我有时几日也见不上一面。我守着这偌大的宅院，守着昔日誓言，总觉得这富贵窝里，

比当年的破庙还要冷上几分。直到那日，他从江南巡查归来，身后跟着一顶软轿。轿帘掀开，

下来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弱柳扶风，眉眼含愁，见到我便盈盈拜倒，未语泪先流。

“夫人，求您成全……”我怔在原地，看向谢无岐。他负手而立，官袍凛然，

面容是我陌生的平静。他避开我的目光，声音冷沉：“苏婉于我有救命之恩，

已怀有我的骨肉，总不能让她没名没分。绾绾，你素来大度，给她个名分吧。”大度。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耳中。我看着他，

看着那个曾在我怀里取暖、发誓绝不负我的少年郎，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把，空荡荡地漏着风，竟不觉疼，只是冷得厉害。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意，竟真的弯起唇角，笑了笑。“好。

”谢无岐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过些日子择个吉日便迎苏姑娘进门吧”，我倒真如一个体贴贤惠的妻子说道。他轻轻蹙眉，

像是不满我在故意拖延时间。“苏姑娘于你救命之恩，也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便抬为平妻好好迎姑娘入门吧。”他不置可否。我略带赌气的提出这话，哪怕他拒绝一下呢？

并没有。苏婉被安置在了西苑，离他的书房很近。自那日后，府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谢无岐依旧忙碌，但总会抽空去西苑坐坐。而我，这个正头夫人，仿佛成了多余的摆设。

苏婉的肚子还没显怀，却已摆足了架势。今日说想吃城东的桂花糕，

明日说想用江南的云锦做新衣，谢无岐无一不允。府中风向悄然转变。我愈发沉默，

多数时辰只待在自己僻静的东苑，不再过问府中琐事，只吩咐下人采买些药材，闭门不出。

这日，苏婉午憩后忽称心口憋闷，呼吸不畅，娇喘微微，丫鬟慌慌张张去请了谢无岐。

谢无岐正值休沐，闻讯立刻赶去西苑，见苏婉面色苍白，泪光点点倚在榻上，好不怜人。

“快去请太医！”谢无岐急道。“莫急，”苏婉柔弱地拉住他的衣袖，“许是今日贪凉，

多用了半碗冰酪，歇歇便好。只是……只是忽然想起家中旧事，有些伤怀……”说着，

眼角又滚下泪来。谢无岐正温言安慰，管家却面露难色，上前低声道：“大人，

今日太医院院正大人奉旨入宫请脉，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也都随行，

一时怕是请不到……”谢无岐眉头紧锁。苏婉见状，气息愈发微弱，

楚楚可怜道：“婉儿是不是很没用……”就在这时，一旁侍立的老嬷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小心翼翼道：“大人，老奴听闻……夫人似乎颇通药理。前些时日，

老夫人娘家侄孙来府里玩耍，不慎惊厥，当时情况危急，也是凑巧太医都不在，

竟是夫人施针用药给稳住的，第二日便活蹦乱跳了。您看……”谢无岐一怔，

看向西苑通往东苑的那道月亮门。他从未听说姜绾会医术。在他印象里，

她只是那个会为他红袖添香、会为他熬煮羹汤、会在他苦读时默默陪在身边的温婉女子。

嫁与他后，更是洗手作羹汤，悉心打理后宅，何曾显露过这等本事？莫非是下人误传？

或是她为了引人注目……苏婉却轻轻“嘶”了一声，捂住心口，秀眉蹙得更紧。

谢无岐当下不再犹豫，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一趟。”下人赶到东苑时，

我正对着几株新晒干的药材出神。听闻谢无岐为苏婉请她过去，她眼神黯了黯，无波无澜。

她净了手，淡淡道：“带路吧。”踏入西苑，药味混杂着苏婉常用的浓郁花香，

让我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谢无岐正坐在榻边，握着苏婉的手低声安抚。见我进来，

谢无岐抬眼看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婉儿身子不适，太医一时不得空。

下人言你略通岐黄，你来看看。”我目光扫过苏婉的面色，并未立刻上前，

只问：“苏姑娘有何症状？”苏婉弱声道：“就是心口闷，喘不上气，

还有些心悸……”我走近几步，并未像寻常医者那般立刻号脉，

只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唇色和指甲，

又看了一眼旁边小几上吃剩的半碗冰酪和几碟精致甜腻的点心。“今日饮食如何？除了这些，

可还用了别的？”我声音平静。旁边丫鬟抢着回答：“姑娘就用了这些，因着天热，

胃口不佳。”我点头，这才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苏婉腕间。片刻后，她收回手。“如何？

”谢无岐问。“无甚大碍。”我语气平淡，“姑娘体弱，夏日贪凉，多食寒凉甜腻之物，

脾胃一时壅滞，气机不畅，上扰胸膈，故有闷胀之感。并非心疾。起身缓缓走动片刻，

饮些温热的淡姜枣茶即可缓解。日后饮食稍加注意便可。”我说得清晰明白，语气笃定从容，

带着一种谢无岐从未见过的沉稳气度。苏婉却似受了委屈，

泪盈于睫：“姐姐是说婉儿装病吗？可我确实难受得紧……”谢无岐见她落泪，心下便软了，

看向姜绾的目光又带上一丝怀疑：“果真如此简单？她方才气息都有些不稳。

”我迎上他的目光，心底最后一丝微末的期待也凉透了。他不信我。我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

似是自嘲，又似是彻底放下。“若夫君不信，妾身亦无法。”我微微福身，

“或许还是等太医前来，更为稳妥。妾身告退。”说完，我不再看榻上惺惺作态的苏婉，

也不再看面露迟疑的谢无岐，转身便走，背影挺直，没有丝毫留恋。果然，不到半个时辰，

匆忙请来的另一位太医诊脉后，说法与我一般无二。苏婉在谢无岐的搀扶下走了几步，

喝了热茶，很快便“好转”了。谢无岐望着东苑的方向，怔忡了片刻。她何时学的医术？

竟比太医院的寻常太医还要精准利落？自己竟一无所知。然而，这点微末的惊诧与疑虑，

很快便被苏婉柔声的呼唤和刻意的依赖所冲散。他只当那是我为了博取关注而学的些许皮毛，

或许，还存了与苏婉别苗头的心思。他却不知，我的外祖父本是隐于乡野的名医，

她自幼耳濡目染，天赋极高，只是嫁与他后，一心相夫，收敛了所有光芒，

甘愿埋没于后宅琐碎之中。这手医术，是我深藏不曾显露的底牌，

亦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并在多年后，成为茫茫人海中，辨认我存在的唯一微光。

这些天我常乏力嗜睡，这日清晨，我强撑着不适，去库房清点账目。

苏婉带着丫鬟“恰好”也来了。“姐姐也在呢？”她笑着上前，目光扫过我略显苍白的脸，

“姐姐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也是，谢哥哥近日都忙于政务，姐姐独守空房，

难免郁结于心。”她声音柔柔的，话里的刺却一根根扎出来。本来我与谢无岐见面不多，

难得的时间又被苏婉给缠着占了。我懒得理会，只淡淡道：“妹妹多虑了。库房重地，

闲杂人等勿入。”她却不走，拿起一匹鲜亮的绯色云锦，

语气天真又残忍：“谢哥哥说这颜色最衬我，要给我做几身新衣呢。姐姐你看好看吗？哦，

我忘了，姐姐向来喜欢素净，怕是欣赏不来这等鲜亮颜色。”我攥紧了手中的账本，

指节泛白。旁边有管事嬷嬷看不下去，低声劝了句：“苏姑娘，夫人正在忙，

您……”“嬷嬷这话说的，”苏婉立刻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不过是看姐姐辛苦，

来陪姐姐说说话罢了。难道这府里，我已连和姐姐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正说着，

谢无岐下朝回来了，径直来了库房，像是知道这里有事发生。“怎么回事？”他声音沉稳，

目光先落在泫然欲泣的苏婉身上。苏婉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柔柔弱弱地靠过去，

眼泪说掉就掉：“不关姐姐的事，是婉儿不好，惹姐姐生气了……”谢无岐看向我，

眼神带着审视和不悦：“绾绾，婉儿她有孕在身，情绪不宜波动，你多担待些。

”一股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他甚至不问一句缘由，便认定是我的错。

我看着他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此刻却隔着千山万水。“我担待不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谢无岐，你看清楚了，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不是我容不下她。”苏婉哭得更凶：“姐姐，你怎能如此冤枉我？我只是……”“够了！

”谢无岐打断她，似乎觉得我的“咄咄逼人”让他烦躁，他护着苏婉，对我冷声道，“姜绾，

你何时变得如此刻薄？不过是一匹料子，她喜欢便给她，你身为正室，何必斤斤计较？

”刻薄？斤斤计较？我心口那股憋闷许久的郁气猛地冲上来，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我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谢无岐愣了一下。

苏婉却趁机惊呼：“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也是有了？谢哥哥，快请大夫给姐姐瞧瞧吧！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恶毒。我若真有孕，此刻诊出，在谢无岐看来，

岂不成了我因妒生恨、故意寻衅的佐证？若没有，更坐实了我装模作样、心胸狭窄。

谢无岐果然皱紧了眉，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却只是对下人吩咐：“送夫人回去休息。

去请个大夫来给婉儿看看，她受了惊吓。”他甚至没有问一句我是否不适。那一刻，

我看着他紧护着苏婉的姿态，听着他那句“婉儿受了惊吓”，所有仅存的期望和热度，

彻底熄灭了。心灰意冷。原来不需要惊天动地的背叛，

只需要这日复一日的偏袒、质疑和不信任，就足以将一个人，一段情，彻底碾碎成灰。

我直起身，擦掉眼角的泪，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不必请大夫，”我看着他，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没事。”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库房。脚步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