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载,夫君温柔体贴,与我相敬如宾,堪称京城楷模。他从边关传来的家书,字里行间皆是缱绻思念。朝堂之上,他是少年侯爷,战功赫赫,前途无量。侯府之内,他遣散妾室,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所有人都说,我沈妤,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嫁给了世间最好的男儿。直到我的心腹,从京郊的药庄里,查到了他亲卫连续三个月购买安胎药的记录。药量之大,足以护住一个胎像极不稳固的孕妇,安然产子。可我,并没有怀孕。那一瞬间,我脑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心碎与崩溃,只有彻骨的冰冷。我忽然很想知道,那个能让他如此珍之重之,不惜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在外面养胎的女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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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这是药庄掌柜誊抄的方子,您过目。”
心腹云舒将一张薄薄的宣纸递到我面前,神情凝重。
我指尖拈着一枚莹白的玉棋,正与自己对弈。闻言,我并未立刻去接,只是将那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的星位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让暖阁内原本融融的炭火气息,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念。”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云舒垂下眼帘,清脆的嗓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恭敬:“回公主,是‘固元保胎汤’的方子。主药是上品的紫河车、阿胶、菟丝子……辅以雪莲、山参吊气。掌柜的说,这方子用料极为金贵,寻常人家莫说用,便是听都未曾听过。且药方狠辣,显然是给胎像极为不稳,甚至有过滑胎之兆的女子用的。”
我终于抬起眼,目光从黑白分明的棋局上移开,落在了云舒的脸上。
“谁去买的?”
“是侯爷的亲卫,李莽。他做事很谨慎,每次都换便装,且专挑我们沈家势力最弱的城西药庄。若非我们的人恰好在那边盘账,恐怕也发现不了。他每次都用现银交易,出手阔绰,不留任何凭据。这三个月来,每隔三日便去一次,风雨无阻。”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玉棋上缓缓摩挲着。
李莽。
那不是普通的亲卫,而是自我夫君顾衍十五岁在北境从军时,就跟在他身边过命的兄弟。能让李莽亲自去办,且如此小心翼翼,可见顾衍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东西,送去了何处?”
云舒的头垂得更低了:“李莽太过警觉,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只知道他每次取了药,都会往城南的乌衣巷方向去。但乌衣巷岔路众多,他每次都能甩开盯梢。”
乌衣巷。
京城里最寻常不过的百姓聚居地,龙蛇混杂,最适合藏匿秘密。
我沉默了片刻,轻轻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记住,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就当从未发生过。”
“是,公主。”云舒躬身告退,脚步轻得像一只猫。
暖阁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我看着眼前这盘被我自己的白子围困住的黑子,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大梁长公主沈妤,生母是先帝最宠爱的宸贵妃,舅家是执掌兵权的镇国公府。我自小便被当做储君一般教养,于权术谋略、人心算计之道上,自问不输任何男子。三年前,父皇为平衡朝中势力,将我嫁给新晋崛起的军功新贵,镇北侯顾衍。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于我而言,嫁给顾衍,是我自己求来的。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北境的庆功宴上。彼时他才十八岁,一身洗得发白的甲胄,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是少年人的锐利与沙场的肃杀之气。他于万军之中取了敌将首级,一战成名,封狼居胥。那样鲜活而炽烈的生命力,是我在四四方方的宫墙内,从未见过的。
我对他,一见钟情。
所以,我动用我所有的影响力,说服了父皇,促成了这桩婚事。
婚后三载,他待我极好。
他知我素爱清静,便主动将府中那些莺莺燕燕尽数遣散,给了我一个清净的侯府。他知我非寻常闺阁女子,对经商理财、朝堂政事颇有见地,从不将我拘于后宅,反而时常与我彻夜长谈,听取我的意见。他出征在外,每隔十日必有家书送到我案前,信中不谈军务,只说边关的风,营地的雪,和对我的思念。
他将一个丈夫能给予妻子的尊重、体贴与爱护,都给了我。我也回报以我的信任、我的资源,助他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步步高升。
我们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更是彼此最默契的政治盟友。
我甚至以为,我们之间,或许真的能生出些许超越利益的真情。
直到这碗凭空出现的“固元保胎汤”。
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嘲笑着我三年来自以为是的幸福。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对于顾衍这样的男人,歇斯底里的质问,只会将他推得更远,让他把那个女人和孩子藏得更深。
我要做的,是掀开他温柔体贴的假面,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一副肮脏的面孔。我要亲眼看看,那个能让他不惜背叛我、欺瞒我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初冬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一室暖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让我的头脑愈发清醒。
顾衍,我的好夫君。
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你忘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梁,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我查不到的秘密。
我闭上眼,脑中迅速勾勒出一张巨大而繁琐的关系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官员的府邸,每一家商铺的背后,都有我沈家的眼线和势力。这是我作为长公主,经营了十数年的底气。
而现在,这张网,将为我而动。
我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寒冰。
“来人。”
门外立刻有侍女应声而入。
“传我的令,让‘听风阁’的掌柜即刻入府见我。”
“听风阁”,是我一手建立的情报组织,明面上是京城最大的茶楼,暗地里,却掌控着无数达官显贵的秘密。
既然乌衣巷的路不好走,那我就换一种玩法。
我要查,从三个月前开始,顾衍所有的行程,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处理过什么“私事”。
我要查,京中所有与他有过交集,且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女子,她们的家世背景、近况如何,尤其是有没有称病不出,或是悄然离京的。
我还要查,城中所有的大夫和药庄,除了我们已经发现的那一家,还有没有其他的,在为同一个神秘的“主顾”服务。
我要将这张网撒下去,一寸一寸地筛。
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一个需要用天价药材续命的孕妇,能凭空消失。
吩咐下去后,我重新坐回棋盘前。
棋局未变,但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方才,我还沉浸在这场看似温馨和睦的婚姻棋局中,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而现在,我才发现,顾衍早已在棋盘之外,另开了一局。
他以为我是他棋盘上的后,为他镇守中宫,稳固后方。
他却不知道,我,沈妤,从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我,才是那个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