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的黑暗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如同灌满铅水。
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杏仁气味,带着灼烧般的剧痛,疯狂地撕扯着她的气管,每一次徒劳的吞咽都带来更深的绝望和窒息。
安陵容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中沉浮、碎裂。
她能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从指尖、从西肢百骸飞速流逝,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
冰冷的死亡气息缠绕上来,将她拖向无底的深渊。
恨!
这恨意并非仅仅源于死亡本身,而是源于她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块垫脚石!
为甄嬛做踏板:记忆碎片尖锐地刺入脑海——她耗尽心血调制香料,只为博甄嬛一个赞许的眼神,甚至不惜自损身体,去学那些阴损的招数(如舒痕胶)。
可结果呢?
甄嬛在皇帝面前风光无限,她安陵容却永远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她的付出被轻描淡写,她的痛苦被视若无睹。
甄嬛的每一次“提携”,都像在提醒她的卑微,让她更深地陷入依附的泥潭,成为衬托甄嬛高洁的污泥!
为皇后做刀: 皇后那看似温和的面具下,是淬毒的蛇信,她利用她的嫉妒、她的不安,将她变成一把指向华妃、指向甄嬛的刀!
每一次被暗示、被怂恿去害人,都让她手上沾染更多的罪孽,灵魂堕入更深的黑暗。
而皇后呢?
永远端坐高台,干干净净,坐收渔利!
她安陵容沾满鲜血的手,不过是皇后铲除异己的工具!
被华妃践踏: 华妃的跋扈和羞辱是明晃晃的刀子,每一次当众的折辱,每一次轻蔑的眼神,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脆弱的自尊上,让她在深宫之中如同赤身裸体般难堪。
她在华妃眼中,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被皇帝无视: 皇帝!
那个她曾卑微地仰望、祈求一丝垂怜的男人!
他的恩宠薄得像纸,他的无情深得像海。
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未真正将她放入眼中。
她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他闲暇时逗弄的一只雀鸟,或是用来平衡后宫势力的一个物件。
她的真心?
她的痛苦?
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被父亲利用:而这一切悲剧的起点,不正是她那贪婪***的父亲安比槐吗?!
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银子,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女儿当作贡品,送入这吃人的深宫!
他在宫外花天酒地,她在宫内步步惊心!
他何曾关心过她的死活?
他关心的,只有她能否为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若有来世…” 她残存的神魂在彻底湮灭前,迸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尖啸,这啸声不再仅仅是怨毒,更是被彻底利用、被踩在脚下碾碎后的刻骨恨意与不甘!
如同淬血的诅咒,狠狠刻入灵魂深处,“定让你们……血债血偿!
挫骨扬灰!
我要让你们……尝尝被当作踏脚石、被利用至死的滋味!”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坠入永恒的虚无之际——轰!
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骤然劈开了无边的黑暗!
安陵容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拉扯、撕碎!
仿佛整个魂魄都被从冰冷的尸骸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天旋地转,时空错乱!
所有那些被利用、被践踏、被背叛的画面,裹挟着前世所有的屈辱、痛苦、算计和滔天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她的灵魂!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
安陵容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冷宫梁柱,而是……一顶略显陈旧却熟悉的藕荷色纱帐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廉价的熏香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潮气——这是她少女时代闺房的气息!
她僵硬地转动着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铜镜?
床边梳妆台上,一面磨得有些发乌的铜镜,正映出一张脸。
一张……年轻得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又惊悚的脸!
十六岁的年纪,肌肤是饱满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光泽,没有冷宫里熬出的蜡黄和枯槁。
脸颊还带着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唇色是自然的、健康的粉润。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本该是清澈的、带着一丝怯懦和温顺的。
可此刻,铜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瞳孔深处,是一片翻涌的、凝固的血海!
是地狱业火焚烧后留下的无尽焦土!
是刻骨铭心的怨毒与冰寒!
那是属于那个在冷宫角落里,吞下苦杏仁,在绝望、利用和仇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安陵容的眼神!
那么多年的苦痛、算计、卑微、被当作工具的屈辱与死亡,像最深的烙印,死死地刻在这具鲜嫩皮囊之下的灵魂里!
重生?
这个词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在她的识海!
她……她回来了?!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
几乎是本能地,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房间,寻找着能确认时间的蛛丝马迹!
妆台上的东西,那盒廉价粗糙的胭脂,是她入宫前用的,入宫后早被丢弃。
衣架上的衣服, 一件叠放整齐的、料子普通但颜色还算鲜亮的衣裙——那是为了殿选…… 殿选!
一个关键的词如同闪电劈入脑海。
窗棂上的红纸, 她猛地转头看向窗棂——那里,赫然贴着一张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红色剪纸!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囍”字,这是她家乡的习俗,女子参加选秀之前,会在窗上贴个小红“囍”,讨个吉利!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年轻的面容、熟悉的闺房、廉价的胭脂、明日要穿的“战袍”、窗棂上那个刺眼的红“囍”字!
她回来了,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回到了……选秀之前!
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狂喜与怨毒交织成的风暴席卷全身!
冰冷的指腹死死抠住身下粗糙的锦被,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喉咙深处,那致命的苦杏仁味仿佛再次翻涌上来,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干呕。
但这一次,伴随恶心涌上来的,是滔天的杀意和冰冷的算计!
这一次,我安陵容,绝不再做任何人的踏脚石,我要把你们都踩在脚下!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带着灰尘和旧物气息的空气——这是活着的空气,是她向所有利用她、践踏她的人讨债的资本。
利落的来到安比槐的院子,托他的福,身为安府嫡出大小姐,却没有一个下人在意她,一路畅通无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来到了安比槐书房门口最角落,那个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柱子底下。
前世抄家时,官兵从这个毫不起眼的暗格里,搜出了安比槐致命的罪证。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心中清晰无比地浮现——那本账册,就是她复仇之路的第一块基石,是她勒紧安比槐脖子的绞索,更是她向紫禁城那帮豺狼虎豹宣战的檄文!
她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走到妆匣前,纤长却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精准地探入那个被虫蛀空了大半的暗格深处。
指尖,触碰到一卷粗糙微硬的桑皮纸。
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她蹙了蹙眉,打开翻看。
就是它,上面记录安比槐当上官后所有的收入,包括几年前朝廷分发下来赈灾的款项,大多数都落入了安比槐的钱袋,还有不计其数的零零散散的赃款,虽不及那年抄家时搜出来的数额庞大,但也绝对够安比槐死一万次了。
将账本偷回房后没一会儿“容儿,容儿!”
门外,传来安比槐那拔高的、带着市侩气和不耐烦的喊声,硬生生撕碎了满室死寂的回忆,“快出来,马上就要殿秀,爹还得叮嘱你几句,别磨磨蹭蹭的,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来了。
安陵容闭上眼,再睁开时,镜中少女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前世那个怯懦温顺、任人摆布的安陵容的痕迹,彻底湮灭。
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映着手中那卷催命的账册,如同握着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一次,轮到我来做执棋的人了。
爹爹,你的好女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