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影十岁那年夏天,我跟着奶奶回乡下老宅。车刚停在村口,
就闻见一股混着泥土和芦苇的清苦气,比城里空调房的冷风更让人舒坦。
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巷子里走,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脚底板隔着塑料凉鞋都能感觉到暖意。
“记着,日头落了就离月牙河远些。”奶奶第三次说这话时,
我们正路过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坐着几个摇蒲扇的老太太,
眼神直勾勾地往我身上瞟,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我点头应着,
心里却全是石缝里的小河蟹——来之前表哥就说,月牙河的石缝里藏着青壳小蟹,
钳子里夹着泥都鲜得很。老宅是土坯墙的院子,院里有棵结满小灯笼似的柿子树,
墙角堆着奶奶腌菜用的陶罐。我放下行李就往河边跑,月牙河就在村东头,
岸边长满半人高的芦苇,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谁藏在里面说话。
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斑。
我蹲在岸边扒拉碎石,手指被石头磨得发疼,也没见着半只蟹影。正泄气时,
水里忽然晃过一抹亮红——不是晚霞的倒影,是活的,像有人把胭脂盒打翻在水里,
那点红在清透的水里飘着,慢悠悠的,却扎得人眼睛发紧。是条小红鱼。比我手掌小些,
鳞片像撒了碎金,游动时尾鳍一摆,就漾开一圈细碎的银纹。它停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
对着我晃尾巴,好像知道我在看它。我想起奶奶说的“别贪水里的稀罕物”,
可手已经不听使唤,慢慢伸进河里。河水凉得恰到好处,刚碰到鱼鳍的瞬间,
小红鱼忽然往后退了半尺——不远不近,刚好让我觉得“再往前一点就能抓住”。
我往前挪了挪脚,河水漫过脚踝,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爬,痒丝丝的。
这次指尖真触到了滑腻的鳞片,软乎乎的,像摸了把浸在水里的丝绸。可一攥拳,
掌心里只有冰凉的水,低头再看,那鱼竟在我正前方,尾巴拍着水面,
泛起的波纹里裹着细碎的光点,像撒了把小星星。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它往前走。
河水没过膝盖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不是石头,是软的,像片水草,
又像小小的手掌。低头看,几根亮晶晶的水草正往我小腿上缠,绿得透亮,像细细的丝带,
绕着脚踝打了个松松的结,一点都不勒人。“娃儿!你往水里走啥咧!
”粗哑的喊声突然从岸边传来,我猛地回神,看见老杨爷爷举着放羊鞭往河边跑,
灰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满是急色。我这才发现,
自己已经走到河中央,水快漫到大腿根,脚下的淤泥软得像棉花,每走一步都要往下陷一点。
而那条小红鱼,正停在我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鳞片上的光更亮了,像在等我。
“这河底的泥是‘吸魂泥’,越挣扎陷得越深!”老杨爷爷跑过来,伸手拽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糙得像树皮,却暖得很,“别慌,跟着我慢慢往回挪。”我被他拽着往岸边走,
脚下的淤泥像有黏力,每拔一步都费劲。回头看时,那条小红鱼还在原地,
鳞片上的光渐渐暗下来,像害羞似的,慢慢往河底游,最后钻进一块长青苔的石缝里,
只留下一点红影,很快就不见了。到了岸上,老杨爷爷蹲下来翻我的裤腿,
小腿上还缠着那几根亮晶晶的水草,叶子上沾着的水珠像串珍珠,一碰到空气就慢慢化了,
水草也跟着变蔫,成了普通的绿藻。他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桃木片,
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用红绳系着,塞进我手里:“拿着,贴身戴。这河啊,
有时候会藏些‘念想’,不是鱼引着你,是你自己的喜欢,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我攥着桃木片,木头的纹路硌着手心,忽然觉得刚才“想抓鱼”的念头淡了些,
只剩下后怕——要是老杨爷爷晚来一步,我会不会陷进淤泥里?那天晚上,
我躺在老宅的土炕上,总听见窗外有水流声,像有人光着脚在河边走,“哗啦,哗啦”,
脚步声里还混着轻轻的摆尾声。奶奶进来给我盖被子,看见我手里的桃木片,叹了口气,
从柜子里翻出一把晒干的艾草,塞进我枕头底下:“往后别在河边待太晚,有些东西,
你看不见,可它能跟着你的喜欢走,把你往忘了危险的地方带。”“奶,那鱼是啥呀?
”我小声问。奶奶摸了摸我的头,没直接回答,只说:“是河底的‘记挂’变的,
记着从前的人,也记着从前的喜欢。看见小孩喜欢,就想拉着一起玩,可它忘了,
人跟鱼不一样,人会陷在水里,它不会。”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敢靠近河边,
只在离芦苇丛三尺远的地方坐着,看村里的小孩在岸边打水漂。有时风大,
能看见水面晃过一抹淡红,像那天的小红鱼,鳞片上的光还是那么亮,
可我一想起小腿上缠过的水草,就赶紧往后退。老杨爷爷每天放羊都会经过河边,
看见我就喊:“娃儿,别靠太近!那鱼要是再出来,你就喊我!”我点头应着,心里却觉得,
那条鱼不会再出来了——它知道我不敢再跟着它走了。临走前一天,我特意去了河边,
把桃木片埋在芦苇丛里。风里的蒲公英白绒毛飘得满脸都是,水面平静得像块镜子,
没看见红影,也没听见摆尾声。我站了一会儿,正要走,
忽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哗啦”一声,低头看,水面上泛起一圈细小的波纹,
像有人在水里轻轻摆了下尾巴,然后就没了动静。奶奶说,那是“念想”知道我要走,
没再勾我的心思。可我总记着,那天在水里,不是鱼有多特别,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
顺着我对漂亮事物的喜欢,差点把我引到危险里。第二章 镜子我再回乡下,是十八岁。
高考结束的夏天,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发现月牙河变了——岸边修了水泥护栏,
芦苇被砍得只剩几丛,河面上飘着几个塑料瓶,再也不是当年清得能看见鹅卵石的模样。
奶奶的老宅还在,只是更破旧了,柿子树被台风刮倒了,墙角的陶罐也裂了缝。
老杨爷爷不在了,听邻居说,去年冬天他在河边放羊,摔进冰窟窿里,
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个桃木片,跟当年给我的那个很像。我走到河边,趴在护栏上往下看,
河水浑浊得很,看不见底,更别说什么小红鱼了。正发呆时,
身后传来个声音:“你是老林家的孙女儿吧?”回头看,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
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洗的青菜。她是老杨爷爷的老伴,我小时候见过几次。
“是啊,杨奶奶。”我点头。“来看看河?”杨奶奶走到我身边,也往下看,“这河啊,
去年冬天冻得结实,老杨就是在这儿掉下去的。他总说,这河里有‘引路鱼’,
得看着点小孩,别让鱼把人引走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杨奶奶,您也知道引路鱼?
”“咋不知道?”杨奶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老杨年轻时候,也被这鱼引过。
那时候他才十二岁,跟你一样,看见河里的红鱼就跟着走,差点陷进淤泥里,
是他爹把他拽上来的。后来他就总说,这鱼不是坏东西,是面镜子,
能照见人心里的‘偏’——你越想要啥,它就越往你跟前凑,让你忘了脚下的坑。
”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场景:小红鱼在我前面晃尾巴,水草缠着我的脚踝,
淤泥裹着我的鞋底,而我眼里只有那抹红,什么都没看见。原来老杨爷爷早就懂了,
那鱼不是要害人,是要让人看见自己的贪心——就像人总在遇到亮眼的喜欢时,
自动过滤掉那些细碎的提醒,只盯着眼前的亮闪闪,忘了脚下可能藏着沟壑。那天晚上,
我躺在老宅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没有水流声,只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我想起高中时的事,那时候我迷上了画画,每天放学都躲在画室里画到很晚,
作业堆了一堆也不管,老师找我谈话,我只觉得“再画一张就好”;后来考试成绩下滑,
我又觉得“下次肯定能补上”,直到模拟考跌出年级前一百,
我才慌了神——原来我跟当年在河边追鱼的自己一样,被“喜欢”蒙了眼,
忘了本该守住的边界。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老杨爷爷的坟前,给他烧了些纸钱,
还放了一束野菊花——是在河边摘的,黄灿灿的,像他当年笑起来的样子。杨奶奶说,
老杨临死前还念叨,要把桃木片埋在河边,“说不定能帮着挡挡,别让小孩再被鱼引走”。
我沿着河边走,想找找当年埋桃木片的地方,可芦苇丛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垃圾桶。
正失望时,脚下踢到个东西,弯腰捡起来,是个桃木片,上面的符号已经模糊了,
红绳也断了——应该是老杨爷爷的那个。我把桃木片擦干净,放进兜里,
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离开乡下那天,我又去了河边。一个小男孩正趴在护栏上,
手里拿着根树枝,往水里戳着什么。“小朋友,你在干嘛?”我问。“我看见水里有红鱼!
”小男孩指着水面,眼睛亮晶晶的,“红红的,像小灯笼,我想把它捞上来。”我心里一动,
想起当年的自己。“别靠太近,”我说,“这河水很深,危险。”小男孩撇了撇嘴,没听话,
反而把身子探得更往前了。就在这时,他妈妈跑过来,一把把他拽回来:“跟你说过多少遍,
别往河边凑!掉下去怎么办?”小男孩委屈地哭了,他妈妈蹲下来,
耐心地哄着:“不是不让你看鱼,是咱们得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知道吗?
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抓住,能看着就很好了。”我站在旁边,
忽然懂了老杨爷爷当年没说透的话:我们这辈子,
不是要避开所有像引路鱼这样的“美好诱惑”,
是要学会在心动时多一分觉察——知道哪些喜欢能放心追,
哪些亮闪闪的背后藏着看不见的险。就像当年的小红鱼,它的颜色本没有错,
错的是我只顾着看它的漂亮,忘了脚下的河。如今再想起它,我不再觉得是它引我走向危险,
反而感激那抹红影——它让我明白,真正能护着我们的,从来不是河里的“念想”,
是藏在心里的那份清醒,是不被喜欢遮住眼的觉察。车开出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月牙河,
河水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没看见红影,可我知道,那抹红还在——在我心里,
像一面镜子,提醒着我,不管遇到多喜欢的东西,都别忘了脚下的路。
第三章 回响二十五岁这年,我在城里做了插画师,租了个带阳台的小公寓,
阳台上种着几盆多肉,还有一盆蒲公英——是去年回乡下时带回来的种子,
如今长得郁郁葱葱,白绒毛飘得满阳台都是。那天加班到很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