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三日,海平线终于托出一片陌生的陆地。
阿武踩着码头的沙砾时,裤袋里的船票边角己经磨得发毛。
这里的空气带着咸湿的腥气,和他逃离的那座城市不同,没有青石板路上的霉味,也没有暗巷里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新来的?”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靠在栈桥栏杆上打量他,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看你这模样,不像讨海的。”
阿武没应声,只是摸了摸腰侧——那里的伤口己经结痂,林深撕给他的衬衫碎片被他小心收在包里,像块褪色的烙铁。
他转身往市区走,皮鞋踩在沙地上总觉得发飘,仿佛还没从那夜的火光里站稳。
市区的街道比想象中喧闹,骑楼底下摆满水果摊,黄皮果的甜香混着摩托车尾气涌过来。
阿武找了家最便宜的旅馆,老板娘是个胖妇人,操着一口他听不太懂的方言,指了指二楼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房间里只有一张铁架床,窗玻璃裂了道缝,风灌进来时像有人在吹口哨。
他从包里翻出那半截被揉碎的烟,展开纸皮,烟丝撒了满桌。
三年前林深替他挡钢管的那夜,也是这样——烟丝混着血珠,在码头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黑。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阿武对着空房间喃喃自语,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
他趴在窗沿往下看,只见两个穿黑背心的男人正揪着水果摊老板的衣领,铁皮秤被踩得变了形。
“坤哥的地盘,你敢不交保护费?”
其中一个刀疤脸踹翻了果筐,黄皮果滚得满地都是。
阿武缩回脑袋,心脏猛地抽紧。
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指尖发凉——就像老鬼带人砸了义联帮的仓库时,那些滚落的货箱,那些溅在墙上的血。
他摸出藏在床板下的短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滑。
正要下楼,却看见刀疤脸突然捂着头倒下去,身后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手里捏着根断了的拖把杆。
“滚。”
年轻人的声音很稳,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两个黑背心对视一眼,撂下句“你等着”就跑了。
年轻人弯腰帮老板捡水果,阿武认出他袖口别着的钢笔——和林深常年别在胸前的那支一模一样。
当晚阿武被敲门声惊醒。
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姜汤,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我叫阿哲,住你隔壁。”
他推了推眼镜,“听见你房间有动静,老板娘说你是北方来的。”
阿武侧身让他进来,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有道浅疤,和林深那道几乎在同一个位置。
“刚才谢谢你。”
阿武盯着那道疤,喉结动了动。
阿哲笑了笑,把姜汤放在桌上:“这里的帮派就那样,欺软怕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烟丝上,“你也抽烟?”
阿武摇摇头,突然问:“你的疤……哦,小时候爬树摔的。”
阿哲捋起袖子,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你呢?
看着不像普通人。”
阿武沉默了。
他想起林深把船票塞给他时,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发颤。
那夜的屠宰场,林深扑向老鬼的瞬间,是不是也想着——这小子终于能离开泥沼了?
“我来找人。”
阿武撒谎道。
阿哲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窗外:“这里的月亮比北方圆,对吧?”
阿武走到窗边,果然看见一轮满月悬在骑楼顶上,清辉淌在青石板路上,不像暴雨夜的路灯那样冷,倒像林深往火堆里添柴时,那些跳起来的火星。
第二天天没亮,阿武被楼下的尖叫惊醒。
他冲下去,只见水果摊老板倒在血泊里,阿哲正跪在旁边按压他的胸口,白衬衫溅了大片红。
“是坤哥的人。”
阿哲的声音在发抖,眼镜歪在一边,“他们……他们说要报复。”
警笛声由远及近,阿武拽着阿哲往楼上跑,短刀在裤袋里硌得他大腿生疼。
躲进房间时,他看见阿哲手腕上的疤在颤抖——就像林深说“我去引开他们”时,那不易察觉的颤抖。
“跑。”
阿武突然说,和那夜林深推开他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阿哲愣住了。
“这里不能待了。”
阿武从床板下摸出所有积蓄,塞进他手里,“往南走,越远越好。”
他想起林深留在他口袋里的船票,想起那夜的火光,突然明白有些事是逃不掉的——就像伤口会结痂,但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就像你以为离开了那座城市,却总会在某个街角,看见熟悉的背影。
楼下传来砸门声,阿武把阿哲推向窗口:“跳下去,往后巷跑。”
他抽出短刀,刀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上来,像林深最后那句带着血沫的“别回头”。
“活下去。”
阿武说。
这一次,他没让自己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