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武玥己强迫自己习惯了它。
如同习惯这具身体的虚弱,习惯脑中不时冒出的、属于林小雨的怯懦情绪碎片。
她像一块极度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关于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信息。
林母是她目前唯一的信息源。
这个妇人絮叨、市侩,眼神里总带着生活重压下的愁苦和算计,但对“女儿”的关心并非作假。
武玥摒弃了所有情绪干扰,以纯粹理性分析着她的话语、手势和表情。
“水”、“饭”、“痛”、“睡”、“钱”、“贵”……简单的词汇最先被破译。
她开始能模糊理解林母一些重复的抱怨:“住院费又该交了”、“你爸那边催钱了”、“单位请假扣钱”……“钱”这个字出现的频率极高。
武玥了然。
无论在哪个时空,金银财帛总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看来这林家的境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窘迫。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她武玥何曾为这等黄白之物如此烦忧过?
但很快,这情绪被她压了下去。
现实如此,抱怨无用。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那些“法器”。
次日清晨,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片白色的“小石头”(药片)和一杯水。
“!
(小雨,该吃药了。
)”护士笑着说道,试图表现得亲切。
武玥警惕地盯着那几片白色的东西。
毒药?
蛊虫?
某种控制人心的符咒?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阴谋论。
在林小雨零碎的记忆里,也有关于“吃药”的片段,似乎是与治病有关,但她无法完全信任。
护士见她不动,便想伸手帮她。
武玥猛地一偏头,眼神冷厉,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虽然虚弱,却让那护士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又不听话!
)”林母连忙上前打圆场,对着护士赔笑,然后自己拿起药片,递到武玥嘴边,“(小雨,乖,吃了药头就不疼了,好得快。
)”武玥看着林母,又看看那药片。
她飞速权衡着:硬抗无疑会引来更多关注和麻烦,眼下她最需要的是低调和恢复。
这妇人似乎并无恶意,且这药若真是毒物,她们也不必大费周章救醒自己。
她缓缓张开嘴,任由林母将药片放入她口中,然后接过水杯,仰头灌下。
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决绝,不像吃药,倒像饮鸩。
药片苦涩的味道化开,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比起玥都城破之日的绝望,这点苦楚,微不足道。
护士松了口气,嘀咕着“(醒了之后脾气好像变大了好多)”离开了。
林母却有些欣慰:“(对嘛,这才是妈的好女儿。
)”武玥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好女儿?
她可不是。
接下来的挑战是如厕。
当林母搀扶着虚弱地她,一步步挪向病房角落里那扇小门后的“净房”时,武玥再次陷入了认知的冲击。
洁白陶瓷的“马桶”,能自动出水的“机关”,还有那卷柔软的“纸”……每一个细节都挑战着她的世界观。
她僵在原地,脑中属于林小雨的记忆碎片开始活跃,提供着模糊的使用方法,但那种感觉极其怪异——仿佛在看一场关于别人如何出恭的皮影戏,而自己马上要亲自登台表演。
林母只当她是身体虚弱外加刚醒迷糊,耐心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帮她解裤子。
“!
(来,小心点坐下。
)”武玥浑身汗毛倒竖!
奇耻大辱!
想她武玥……竟沦落到要人伺候如厕?!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羞愤和抗拒让她猛地推开了林母的手!
虽然力气不大,却态度坚决。
林母愣住了:“(你这孩子,又怎么了?
害羞啊?
跟妈还害什么羞!
)”武玥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指着门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生硬的、根据记忆模仿的音节:“……出……去!”
林母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往常的林小雨,懦弱顺从,何曾有过如此强硬、甚至带着命令口吻的时候?
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威严,竟让她下意识地感到一丝畏缩。
“(好好好,我出去,你自己能行吗?
别摔着!
)”林母嘟囔着,退出了卫生间,带上了门。
武玥独自面对那白色的马桶,长长地、带着屈辱地吸了一口气。
必须适应!
活下去,比所谓的尊严更重要!
她凭借着脑中那些零碎的画面指引,极其笨拙地、艰难地完成了这个过程。
当按下冲水按钮,听到水流轰鸣着卷走一切时,她看着那旋转的漩涡,神情恍惚了一瞬。
这个世界的“净房”,倒是比玥都的茅厕干净便捷百倍……下午,林母削了个苹果,递给她。
武玥看着那红彤彤的果子,没有接。
在她的认知里,食物,尤其是旁人递来的,需得以银针试毒。
林母疑惑:“(怎么不吃?
以前不是最爱吃苹果吗?
)”武玥沉默片刻,伸手指了指林母手中那把水果刀。
林母不明所以,把刀递给她。
武玥拿起刀,不是去切苹果,而是极其自然地将刀尖在自己吃的那一小块果肉上轻轻蹭了蹭,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古老的戒备,然后仔细观察刀尖是否变色。
林母看得目瞪口呆:“(小雨!
你干什么呢!
多危险!
这刀没锈!
苹果洗过了!
)”武玥动作一顿,意识到自己又做出了不符合“林小雨”身份的行为。
她放下刀,面无表情地拿起苹果,小口咬了下去。
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她却品不出丝毫滋味,只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荒谬感。
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眼神,似乎都与这个世界,与“林小雨”这个身份格格不入。
这种每时每刻都需要伪装、需要克制本性的感觉,几乎让她窒息。
必须更快地学会!
更快地伪装!
她开始更专注地“听”和“看”。
护士之间的交谈,隔壁床病人的闲聊,电视里播放的古怪画面和声音……她都默默记下,与林小雨的记忆碎片相互印证。
她发现那个叫做“电视”的方盒子,是个极好的信息来源。
虽然很多画面光怪陆离难以理解,但新闻节目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有助于她学习这种语言的发音和语调。
她常常盯着电视屏幕,一看就是很久,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不像在看娱乐,倒像在研读奏章。
林母只当她是病中无聊,并未多想。
几天后,武玥的身体明显好转,己能自行下床短距离走动。
语言方面,她虽然依旧无法流利说话,但己能听懂更多简单的日常对话,并能用单个词汇或短句配合手势进行基本交流。
她了解到,林小雨是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求职屡屡受挫,性格内向懦弱,家境贫寒。
这次是因为在家摔倒,磕伤头部导致昏迷住院。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林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忧心忡忡,“(回去好好歇歇,然后赶紧再去找工作……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找工作?
武玥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意味着获取“银钱”的途径。
她看向窗外,楼下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
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似乎就是要不断地用劳动去换取那种叫做“钱”的纸张或金属?
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这双白皙却无力的手上。
作为女王,她精通的是权谋、驭下、祭祀、征战……她会观测星象,会解读龟甲,会调兵遣将,却从未亲手赚过一枚铜板。
在这里,她的一身本事,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难道真要像林小雨记忆里那样,去那些被称为“公司”的地方,对着所谓“面试官”卑躬屈膝,回答那些可笑的问题,然后等待被挑选?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
现实不容她挑剔。
无论如何,必须先活下去,获得独立的资本,才能图谋其他。
或许……可以先从了解这个世界的“钱”如何赚取开始。
她看向还在絮叨家里困难的林母,忽然用生硬的、却清晰不少的语调开口:“……工……作……难?”
林母猛地停下话头,惊讶地看向女儿。
这是几天来,女儿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工作”的事情,而且发音居然标准了不少。
“(可不是难嘛!
) ”林母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大倒苦水,“(现在找工作竞争多激烈啊!
你没经验,学校又一般,性格还闷……唉……)”武玥安静地听着,从林母的抱怨中,艰难地提取着关于这个时代“谋生”的规则和信息。
眼神沉静,一如当年她第一次坐上王座,聆听老臣讲述邦交利弊时那般。
只是这一次,她的“王国”,是这间小小的病房,和这个充满未知的、险恶又迷人的新世界。
出院的日子将近,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