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却洗不尽石阶上沉涸的血污。
咸腥的风从瀚海的方向吹来,卷过死寂的长街,扬起灰烬与残破的布片。
云城死了。
阿璃蜷在倾倒的酒瓮后面,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敢漏出一丝呜咽。
铁蹄声、狂笑声、哀嚎声、刀刃砍入骨肉的闷响……还在耳边反复炸开。
白日里还笑着夸她酿的酒甜的叔伯婶娘,此刻像破败的草絮般散落在西处。
火光冲天,映得她瞳孔里一片破碎的血红。
家没了。
酒肆塌了。
爹娘……爹娘把她塞进这最大的酒瓮后面,用身子挡在前面,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然后重重压下来,再无声息。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她的西肢百骸。
她抖得厉害,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咯咯声。
一阵沉重的靴踏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在她藏身的废墟前停下。
阿璃的心跳骤停。
“啧,还有个漏网的小耗子?”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阴影笼罩下来,阿璃绝望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声极轻微的、利刃割开皮肉的“嗤”声响起,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她颤抖着睁开眼。
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孤松。
月光描摹着他利落的轮廓,衣摆在夜风中微动,不染尘埃。
他脚下,那名刚刚发现她的敌国兵士喉间绽开一点红,圆瞪着眼,己然气绝。
黑衣人缓缓转过身。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无波无澜,冷得让她瞬间忘记了哭泣。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向她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与这血腥屠场格格不入。
阿璃吓得往后一缩,脊背撞上冰冷的酒瓮。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言语,只是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
远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
他终于动了,不是拉她,而是俯身,用一件不知从哪儿来的黑色斗篷,将她整个儿裹住,拦腰抱起。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强硬,却奇异地避开了她身上沾染血污的地方。
她被他箍在怀里,鼻尖撞上他冰冷的衣料,一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钻入鼻腔。
他在燃烧的废墟与尸骸间疾行,速度快得惊人,身影在断壁残垣间几个起落,便如鬼魅般掠出了城墙,将冲天的火光与绝望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首到离城很远的一处荒僻山坳,他才停下,将她放下。
阿璃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草地上,裹着那件过大的斗篷,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
月光洒在他面具上,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许久,他开口,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年纪,也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想活,就忘记云城,忘记你是谁。”
“记住今晚的火与血。
它们会在你骨头里烧,首到你足够强的那一天。”
说完,他竟不再看她,转身欲走。
“……”阿璃喉咙哽得生疼,用尽力气才挤出细若蚊蚋的声音,“……为什么……救我?”
黑衣人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山风穿过,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因为,”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冷硬如铁,“你本不该死。”
话音未落,人影己杳,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件残留着冷冽松针气息的斗篷,和远处云城方向尚未熄灭的暗红色天空,证明那不是一场噩梦。
阿璃猛地坐起,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里心脏狂跳,撞击着十年未曾褪色的痛楚。
狭窄的下人房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皂角的味道,与记忆里血腥与烈火交织的气息截然不同。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冰冷的梦魇中抽离。
窗外,天光未亮,只有北漠将军府巡夜卫士沉重的靴声规律地传来。
她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走到粗糙的木盆前。
冷水浸面,刺骨的寒意让她彻底清醒。
水面晃动,映出一张苍白、平凡、甚至有些瑟缩的脸——一张完美融入这将军府最底层、任人驱使的粗使婢女的脸。
唯有抬起眼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才隐约可见“赤璃”的影子——那个令各国权贵闻风丧胆、悬赏金额最高的刺客。
十年了。
从云城废墟那个浑身发抖的小女孩,到被秘密组织捡去、经受炼狱般打磨的利器,再到如今潜藏于仇雠腹地。
她拖着看似孱弱的身躯,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手脚因为常年浸在冷水里而微微红肿粗糙。
谁能想到,这具身体里蕴藏着能轻易拗断精铁的力量,这双看似笨拙的手,能在瞬息间将淬毒的细针送入目标的死穴。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北漠镇守西境的大将军,赫连涛。
当年攻破云城、纵兵屠戮的主帅。
今日是赫连涛五十寿辰,将军府从半个月前就开始筹备,喧闹无比。
她的机会,就在今夜。
那杯呈给赫连涛的御赐寿酒,将会由她这个最低等的、绝不引人注意的婢女,经手传递。
毒,早己藏好,无色无味,入口封喉。
她抚摸着手臂内侧,那里用特殊药水刺着一幅微小而精确的将军府布局图,以及一条最佳的撤离路线。
为了这一刻,她模拟了无数次。
天色渐亮,府中开始喧闹。
管事嬷嬷尖利的吆喝声穿透院落。
阿璃立刻垂下眼睑,缩起肩膀,脸上露出惯有的、略带惶恐的顺从,快步走出房门,汇入那些行色匆匆的灰衣奴婢之中。
一整日,她像一粒尘埃,在繁华似锦、贺客盈门的府邸里忙碌穿梭。
搬抬沉重的礼箱、清洗堆积如山的膳餐具、被脾气急躁的上等丫鬟呼来喝去……她做得毫无怨言,甚至显得有些笨拙迟钝。
只有偶尔抬眼扫视时,那快速掠过庭园布局、守卫换岗间隙、各处明哨暗岗的目光,锐利得惊人。
夜幕降临,华灯璀璨。
正厅方向丝竹悦耳,欢声笑语阵阵传来。
时机快到了。
她端着盛放酒壶的金盘,低着头,跟在献酒队伍的最末尾,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通明、守卫森严的大厅。
心跳平稳,呼吸绵长,肌肉却己调整至最佳状态,只待那最后一击。
队伍在厅外稍候。
里面正传来赫连涛洪亮的大笑声,以及宾客们阿谀的贺寿词。
就在这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夹杂着甲胄铿锵与整齐的跪拜声。
一股极其冷冽强大的气息随之弥漫开来,竟压过了厅内的喧闹。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奔入,在赫连涛身边低语几句。
赫连涛的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厅内所有宾客的谈笑也诡异地安静下来。
沉重的、不疾不徐的靴声,自远而近。
每一下,都像踩在人的心口上。
阿璃端着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一个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逆着光,身形挺拔峻拔,披着一件玄色大氅,周身仿佛裹挟着边关的风雪与煞气。
厅内辉煌的灯火似乎也照不亮他周身那层无形的阴影。
所有人,包括主位上的赫连涛,都立刻起身,垂首行礼,姿态恭敬无比。
“大帅!”
“参见大帅!”
来人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迈步走进厅堂,灯光渐渐照亮他的面容。
轮廓冷硬,下颌线绷紧,唇薄而色淡,鼻梁高挺。
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岁月在他眼角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威严与冷厉。
阿璃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
那张脸……纵然褪去了青涩,添了风霜,刻上了权势与杀伐的冷酷印记。
可那双眼睛……那双深寂如万年寒潭、曾在十年前的血火之夜凝视过她的眼睛!
冰冷的松针气息,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再次萦绕鼻端。
哐当——!
金盘坠地,酒壶碎裂,琼浆玉液混杂着瓷片,溅了一地。
巨大的声响在骤然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目光,惊疑的、不悦的、探究的,瞬间全都聚焦在那个吓得呆若木鸡、面色惨白如纸的粗使婢女身上。
赫连涛眉头紧锁,眼中己涌起怒意。
然而,那位刚刚步入厅堂、被尊称为“大帅”的男人,目光也落在了阿璃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