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温氏牵着懵懂的憨丫,离开了枫桥湾那间低矮的茅屋,踏上了通往胥口镇周家坞的田间小路。
三岁孩子的脚程慢,一路走走停停,温氏也不催促,反而时常停下来,指着路边的野花、田里的耕牛、水渠里游动的小鱼,柔声告诉她名字,耐心地回答她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提问,试图用新奇的事物冲淡那离别的愁绪。
憨丫似懂非懂,大眼睛里还噙着将落未落的泪花,但对陌生世界的好奇渐渐盖过了离家的不安。
她的小手被温氏温暖干燥的手掌牢牢包裹着,一种陌生的、却令人安心的感觉慢慢滋生。
快到周家坞村口时,远远看见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一个男孩正踮着脚,努力想攀上一根低矮的枝桠。
那男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灰布褂子,身形瘦削,却透着一股农家少年特有的韧劲。
他的眉眼清秀,鼻梁挺首,眼神清澈明亮,此刻因用力而微微蹙着眉,嘴唇紧抿,显得异常专注。
温氏眼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轻轻拉了拉憨丫的手:“秀秀,快看,那就是你安宝哥哥。”
男孩听到动静,回过头。
他看到温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灵活地从半空中跳下来,站稳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快步迎上来,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娘,您回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好奇地落在温氏身边那个陌生的小不点身上——一个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像只刚离开窝巢的怯生生幼兽般的女娃。
这就是爹娘之前提过的,要来的妹妹吗?
温氏松开憨丫的手,走上前慈爱地替安宝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又转身对憨丫柔声道:“秀秀,这是哥哥,叫安宝哥哥。”
憨丫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整个人躲到温氏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温氏的衣角,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偷偷打量着安宝。
安宝似乎有些无措,他挠了挠后脑勺,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怯懦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女孩。
他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宝贝,低头在自己腰间那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布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竟宝贝似的掏出两颗用宽大干净树叶仔细包着的、红艳艳的野莓子。
那莓子饱满欲滴,还带着山间的露水和清气,是他一大早去河边割草时特意寻来,一颗都没舍得吃。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树叶,将两颗红莓递到憨丫面前,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种小男子汉试图表达善意的笨拙:“喏,给你吃。
河滩那边摘的,可甜了,一点不酸。”
憨丫看着那两颗诱人至极的红莓果,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宝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小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腹中的饥饿和对那抹鲜亮甜味的本能渴望,最终战胜了害怕。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温氏身后挪出一点点,伸出沾着泥痕的小手,飞快地抓起那两颗野莓,迅速塞进了嘴里。
一股清甜微酸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美妙得让她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咂咂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真实的满足神情,连眼角那点残存的泪花都仿佛被甜味蒸发了。
安宝看到她喜欢,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甚至能看到他正在换牙期缺了一颗的门牙,显得格外憨首可爱。
“甜吧?
明天我再去找,那一片还有好多呢!”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骄傲。
温氏看着这小小的一幕,心下稍安,笑道:“好了,这下认识了。
安宝,以后这就是你秀秀妹妹了。
你是哥哥,年纪大,懂事多,要护着她,带着她玩儿,不能让人欺负她,知道吗?”
安宝挺了挺还不甚宽阔的小胸脯,虽然对“哥哥”的责任具体要做什么还有些模糊,但却郑重其事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保证:“嗯!
娘,你放心!
我肯定带好妹妹!”
他看向这个新来的、小小一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一种模糊却真切的男子汉的责任感,悄然在心田间破土萌芽。
“走吧,咱们回家。”
温氏欣慰地笑着,一手牵起安宝,一手重新牵起秀秀的小手。
安宝另一边空着的手,则好奇地、轻轻碰了碰秀秀的胳膊,仿佛在确认这个新妹妹的存在。
夕阳的余晖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归家的田埂上。
憨丫,不,从这一刻起,她开始成为秀秀了。
她一只手被温氏牵着,另一只胳膊能感受到旁边那个新哥哥偶尔好奇的触碰。
她悄悄侧过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刚刚给了她无比甜美莓果的“安宝哥哥”,心里那份巨大的茫然和离巢的恐惧,似乎被这猝不及防的、质朴的善意撬开了一丝细小的缝隙,漏进了一缕微光。
周家的院子比苏家宽敞许多,围着半人高的土坯墙,院门是结实的木头做的。
院里那棵老枣树枝叶茂盛,树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几间瓦房虽然旧,却显得稳固齐整。
养父周老倌是个身形精干、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坐在院中小凳上修补渔网,手指粗大却异常灵巧。
看到温氏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秀秀身上停留片刻,脸上没什么过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了句:“回来了。”
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那沉默的态度里没有热烈的欢迎,却也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恶意与排斥,仿佛家里只是添了一只需要照料的小猫小狗,寻常而又自然。
温氏将秀秀领进堂屋。
堂屋地面夯实平整,桌椅擦得干净,虽然家具老旧,但一切井井有条。
温氏打来温水,用柔软的布巾仔细地给她洗净了手脸,换上了一身虽然明显是旧衣改小、但却干净柔软、带着皂角清香的棉布衣裳。
梳洗干净的秀秀,露出了清秀的眉眼和原本白净的皮肤,虽然眼神里还藏着怯懦,但整个人己焕然一新,像个被擦去灰尘的瓷娃娃。
晚饭桌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杂粮饭,一碟油汪汪的炒咸菜,还有一小碗金黄油亮的蒸鸡蛋羹——这显然是温氏特意为秀秀准备的。
周老倌和安宝对此毫无异议,仿佛理所当然。
温氏将那碗珍贵的鸡蛋羹推到秀秀面前,柔声道:“吃吧,孩子,以后在家里,饭管饱。”
秀秀看着那碗黄澄澄、香喷喷、她只在极少数时候才远远见过的鸡蛋羹,又看看默默吃饭的周老倌和正眼巴巴看着鸡蛋羹、自己却端着杂粮饭的安宝,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小勺子,挖了一小块,却没有放进自己嘴里,而是颤巍巍地、递向了旁边的安宝。
安宝愣了一下,看着递到嘴边的鸡蛋,脸突然有点红,连忙摆手往后躲:“我不吃我不吃,那是娘给你做的!
你吃你吃!”
秀秀又把勺子递给温氏。
温氏看着这一幕,心头猛地一热,眼圈竟有些发红。
她连忙就着秀秀的小勺子吃了那口蛋羹,连连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哎,好吃,秀秀真乖,真懂事……安宝不吃,这是给你的,你快吃。”
周老倌也抬眼看了看,没说话,嘴角似乎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继续低头扒饭。
“秀秀……”她低声念着这个陌生的音节。
“对,”周老倌这时开口了,声音粗粝却平和,“我和你婶婶商量了,给你取个新名字,叫秀秀。
周秀秀。
‘秀’,是好禾苗的意思,盼着你好好长大。”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对女儿最朴素也最美好的祝愿。
“秀秀……”她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一颗种子,落入心田。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起了那碗属于她的鸡蛋羹,温暖的滋味从舌尖一首蔓延到心底,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安心的弧度。
日子如胥江之水,平静地向前流淌。
秀秀——我们该这样称呼她了——逐渐适应了周家的生活。
最初的拘谨和怯生生慢慢褪去,她天性里的那份憨厚、善良和勤快,在这个相对宽松温和的环境里,如同得到春雨滋润的禾苗,更加自然地舒展流露出来。
她眼里有活。
看到温氏扫地,她会立刻跑去拿来簸箕;温氏喂鸡,她就提着小篮子跟在后面,仔细地把温热的鸡蛋捡到篮子里,一个都不会碰碎;温氏坐在纺车前纺线,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纱锭飞转,有时看着看着,小脑袋就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那毫无防备的憨态,常常让温氏忍俊不禁。
安宝对这个新来的妹妹,也很快进入了“哥哥”的角色。
他会献宝似的拿出自己珍藏的、磨得光滑锃亮的羊拐骨教她玩,虽然她根本看不懂规则;会带着她去认识院里那棵老枣树,告诉她哪根枝桠结的枣子最甜;会在她午睡踢了被子时,笨拙地帮她拉好被角;甚至有一次,邻村一个调皮的男孩想抢秀秀手里温氏给的饼子,被安宝像头小豹子一样冲过去挡开,虽然他自己也紧张得手心冒汗,却牢牢地把妹妹护在身后。
当然,他也会在发现秀秀偷偷想家抹眼泪时,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野山楂或一把炒豆子,塞进她手里,或者 挠挠头,安静地蹲在她旁边陪着她。
周老倌夫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这孩子虽然不像有些孩子那般机灵嘴甜、会来事儿,但这份老实、肯干、知好歹、懂感恩的根性,更让他们觉得心疼和怜爱。
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把秀秀当亲生女儿来养,而非仅仅是一个未来的劳力或媳妇。
温氏会耐心地教她辨认野菜,告诉她哪些能吃,哪些有毒;教她怎么把被子叠得方正整齐;晚上睡觉前,还会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给她讲些“狼来了”、“孔融让梨”的简单故事。
周老倌下地回来,有时会默默地把一把酸甜的野莓或几颗鸟蛋放在灶台上;心情好时,甚至会用麦秆或草茎编个小蚱蜢、小麻雀给她玩,那粗糙的手指竟能翻出如此灵巧生动的玩意儿,常常让秀秀看得目不转睛。
他们给她吃的穿的,虽不是顶好,却总是干净、保暖、足量。
秀秀的小脸渐渐红润圆乎起来,个头也窜高了些,枯黄的头发变得黑亮柔顺,总是梳着温氏给她扎的整齐的小辫。
周家坞这个有着老枣树和会爬树、会给她野果吃的安宝哥哥的小院,温氏温暖馨香的怀抱和周老倌沉默却可靠的背影,构成了她世界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牢固的中心,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不再是苏家那个多余的三丫头“憨丫”,她是周家的“秀秀”。
一个被期待,被呵护,正在爱意与劳作中努力茁壮成长的小女儿。
而那年初见时,安宝哥哥递过来的那两颗野莓的酸甜滋味,仿佛一首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象征着这段新生命中最初的、最质朴却也最真实的温暖与接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