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烂在泥里的一生》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出生在西南山区一个叫石窝村的地方。
村里的接生婆把我从母亲身体里拽出来时,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又是个女娃,
老林家这运气...”我们林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三间土坯房歪斜在村尾的山脚下,
每逢大雨,屋里就得摆满盆盆罐罐接漏水。父亲林老实在生产队时期就是个闷头干活的,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别人家都琢磨着做点小生意或者外出打工,
他依然只会守着那几亩薄田,春种秋收,年年如此。母亲王菜花生我的那天下午,
还在地里除草。阵痛来得突然,她捂着肚子往家跑,羊水顺着裤腿流了一路。
我出生后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又起身去煮猪食了。“女娃也好,将来能帮着干活。
”母亲这样对闷头抽烟的父亲说。我的名字是村小学老师给取的,叫林招娣。
意思再明白不过——父母希望下一个能招来个弟弟。果然,在我三岁那年,
弟弟林盼生来到了这个世界。弟弟的降生让父亲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
他甚至破天荒地去村头小卖部买了挂鞭炮,在院子里噼里啪啦放了一通。邻居们循声而来,
父亲掏出珍藏多年的烟卷,一根根散给大家。“老林有后了,恭喜恭喜!
”“盼生这名字取得好!总算盼来了儿子!”我被挤在人群外围,
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弟弟。他裹在一条半新不旧的红色襁褓里,那是我们家最好的—块布。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自己和弟弟的不同。五岁开始,
我就要帮着做家务:扫地、喂鸡、洗衣服。七岁时,我已经能踩着板凳煮全家人的饭了。
弟弟却可以整天在外面玩耍,即使浑身泥土地回家,也不会挨骂。“男娃皮实点好。
”母亲总是这么说。但我喜欢读书。村里小学的刘老师说我聪明,学东西快。
每次考试我都能拿到前三名,把奖状捧回家时,母亲会把它贴在土墙上,
但不会像对弟弟那样——弟弟第一次拿回一张“进步奖”的奖状时,
母亲特地煮了个鸡蛋奖励他。“咱家招娣就是会读书。”邻居夸我时,
父亲总是摇摇头:“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小学毕业那天,
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爹,我想上初中。”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半晌没说话。
母亲在一旁筛着玉米粒,叹了口气:“村里不少女娃小学读完就不读了,你看刘家二丫头,
去广东打工,每月往家寄三百块钱呢。”“我能考上县一中,老师说我能行。
”我倔强地站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最后是刘老师来家里做了工作,
父亲才勉强同意我继续读书。“但要考上县一中才行,考不上就回家干活。”他这么说。
那个暑假,我一边干农活一边读书。白天把课本带到地里,休息时就拿出来看几眼。
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常常被母亲骂浪费煤油。我考上了县一中,而且是前十名。
去县城上学需要住校,每学期要交住宿费和伙食费。父亲为此又抽了好几晚的旱烟。
“让她读吧,将来有出息了也能帮衬盼生。”母亲这句话最终打动了他。初中三年,
我每周回家一次,带上一罐咸菜和几张烙饼,这就是我一周的伙食。同学们去食堂打饭时,
我就躲在教室里就着咸菜啃冷饼子。但我成绩一直很好,全校排名从来没掉出过前五。
班主任说我能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甚至可能上大学。中考那年,
我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然而也就在那个夏天,弟弟林盼生小学毕业了。
他的成绩比我还要好,全校第一。“盼生肯定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父亲看着弟弟的成绩单,脸上笑出了一道道深褶。高中开学前夜,
我听见父母在里屋低声说话。“俩孩子都要上学,哪来的钱啊?”是母亲的声音。
“招娣就别上了,女娃高中毕业够用了。”父亲说,“盼生一定要上,将来有出息。
”“可是招娣成绩也好...”“女娃终究要嫁人,读那么多书便宜了别人家。
”我站在门外,手指掐进了手心,却不觉得疼。第二天,我默默收拾了书包,
准备跟着村里人去广东打工。临走时,弟弟拉住我的衣角:“姐,你不读高中了吗?
你成绩那么好。”我摸摸他的头:“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努力。
”母亲塞给我二十块钱:“这是路费,省着点花。”那一年,我十七岁。我从未出过远门,
跟着同村的春花姐坐上绿皮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头晕。
我紧紧攥着那二十块钱,把它藏在最里面的口袋里。火车开了整整八个小时,
终于到了一个叫广州的城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我看得眼花缭乱。
春花姐要直接去她打工的工厂,不能陪我找工作。我在火车站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在火车站附近,我找到一家面馆,花了一块五吃了碗素面。
老板娘看我背着行李,问我是来找工作的吗?我点点头。“前面拐角有家饭店好像招服务员。
”她好心告诉我。我道了谢,赶紧去找那家饭店,但已经招满人了。那天我走了好多路,
问了好多店,都没有找到工作。天渐渐黑下来,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
最后又回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的角落里蜷缩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我就继续找工作。
快到中午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小妹,找工作的吧?我这里是中介所,能帮你介绍。
”我警惕地看着他,听说过很多骗子拐卖女孩的故事。“不要你先交钱,
找到工作后从工资里扣。”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走投无路的我,最终还是跟着他去了中介所。
那里已经有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填表。中介拿出合同给我看,
上面写着要交200元中介费,可以从头三个月的工资里扣。我算了算,如果一个月500,
扣掉200,还剩300,比家里一年赚的都多。于是我签了字。
中介介绍我去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包吃住。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我瘦瘦小小的,
皱皱眉:“能干活吗?”“能,我什么都能干。”我急忙说。于是我被留下来了。
饭店后面有个小杂物间,摆了张上下铺,我和另一个服务员小梅住那里。工作很辛苦,
每天站十多个小时,端菜、洗碗、擦桌子,脚都肿了。但每月拿到300块钱时,
我觉得一切都值了。我留下50块钱买卫生纸和牙膏肥皂,剩下的全部寄回家。一年后,
我已经是店里最熟练的服务员了。有天听说深圳那边工资更高,一个服务员能拿七八百。
我动了心思,想多赚点钱供弟弟上大学。我跟老板辞工,老板挽留我,
甚至答应给我涨到550,但我还是决定去深圳。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能自由行走的决定。
一九九八年五月的一个普通日子,我刚到深圳三天,正在一家服装厂面试。
突然地面开始晃动,起初轻微,接着剧烈起来。“地震了!”有人惊呼。
厂房里的灯忽明忽暗,然后彻底熄灭。尖叫声中,天花板开始塌落。我本能地往桌子底下躲,
但一阵剧痛从后背传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全身动弹不得。
医生告诉我,我的胸椎骨折,伤到了脊髓,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工厂的人来看过我一次,
放下一点水果和五百块钱,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们说我是临时来面试的,不算正式员工,
没有工伤保险。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花光了所有积蓄。父亲从老家赶来,看着病床上的我,
久久说不出话。“回家吧。”最后他说。我们坐长途汽车回家,我的轮椅是医院处理的旧货,
轮子有点歪,推起来总是往右偏。回到家,母亲躲在灶房里哭了好久。弟弟看着我的腿,
眼睛红红的。家里腾不出房间,我仍然睡在以前的那张小床上,只是床边多了个尿壶。
房子低矮潮湿,我的褥疮好了又犯,犯了又好。弟弟考上了县一中,住校,每周回家一次。
他总是坐在我床边,给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帮我擦身子,梳头发。“姐,等我大学毕业了,
赚钱给你治腿。”他说。我笑笑,心里知道这不可能。脊髓损伤是治不好的。
时间过得忽快忽慢。我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年,每天看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又慢慢移走。
我的头发长得很长,因为不方便洗,母亲干脆把它编成一条大辫子。五年后,
家里终于攒够了钱,加上贷款,盖起了二层小楼。弟弟已经考上大学了,学计算机专业,
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新房子竣工那天,父亲把我推到院子里。
阳光刺得我眼睛疼——我已经太久没见到这么明亮的阳光了。
母亲推着一辆崭新的轮椅走过来:“招娣,这是给你买的。”虽然是最便宜的型号,
但比起那个总是往右偏的旧轮椅,已经好太多了。我终于可以自己移动,每天到门口晒太阳。
然而新房子并没有为我的不方便考虑。厕所修在二楼,楼下没有。我每次方便都只能用尿壶,
然后让家人倒掉。弟弟上大学后,父母决定去城里打工赚钱还债。
母亲临走前给我准备了一大桶水和一篮子干粮,把尿壶放在我够得着的地方。“尽量少喝水,
不然没人帮你倒。”她嘱咐道。我一个人在家度过了三年。邻居偶尔会来看看,
给我带点吃的。大多时间,我就在门口晒太阳,看着天上的云彩变化形状。弟弟大二那年,
突然发高烧,得了脑膜炎。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右边身体总是控制不住地抖动。
父母花光了所有积蓄,又借了不少债,才慢慢治好他的病。日子刚刚平静下来,
又一个噩耗传来——母亲被确诊为宫颈癌三期。那天,我摇着轮椅,看着父亲蹲在门槛上,
一夜之间白了头。“不治了,反正也活够了。”母亲说。“不行!”我第一次那么大声说话,
“必须治!”可是钱从哪里来?亲戚朋友早就借遍了,现在看到我们都躲着走。绝望中,
我听说有人靠打游戏赚钱。弟弟教过我一些电脑基础知识,
他大学期间打工给我买了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我开始尝试做游戏代练。起初很不顺利,
因为手指不够灵活,操作慢。但我不服输,日夜练习,终于慢慢上手了。最忙的时候,
我一天只睡三小时。因为长期熬夜和饮食不规律,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剩下的全都白了。那年我二十九岁。弟弟毕业后回到省城工作,
也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给母亲治病。才二十五岁的他,也是满头白发。经过化疗,
母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了。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病刚好就四处托人给我说媒。“我走了,
谁照顾你啊?”她总是这么说。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赵志强。他家也很穷,父亲离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