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一世,我还是被父亲绑着嫁进谢家。只不过,上一世我的夫君是谢家大郎。
那时他说:“我已有心上人,娶你并非我所意,只是父母之命。”这一世,
揭开我盖头的确是谢家二郎,谢临渊。亦是我藏在心尖的少年。1太子被废,谢氏倒台。
谢父自戕于宫门外。夫君携妾室、庶子自焚于府中。庞大谢氏一时土崩瓦解,
余三百七十四族人流放幽州。北境风雪逼人。谢家尚未到幽州便不剩百人。京中有人授意,
押送之人刻意为难,残羹冷炙、破洞寒衣。除此之外,便是日日讥讽。
当衙差第三次状似无意将手放在我的背上。谢家二郎谢临渊一脚踢翻了那人。
于是那个曾纵马长街的谢小将军,被生生打断了双腿。
我哭着替谢临渊敷在山间采摘的草药时,他却低头安慰我。“嫂嫂莫哭,兄长不在,
我自当替兄长护住嫂嫂。”自此,我便不在他面前哭。幽州荒僻,谢母体弱,
谢临渊废了双腿,族人自保尚且困难,便只剩我苦苦维系。谢临渊不再笑过。
只时常听闻喟叹声淹没在风雪之中。我们没有等到春暖,只等来了谢家小妹谢云瑶的死讯。
谢云瑶虽因嫁人免去流放,却也因母族衰败受夫君冷眼,蹉跎至死。谢母听闻噩耗晕死过去,
之后便缠绵病榻。夙兴夜寐,再加之幼时寒疾。我也很快倒了下去。床边的谢临渊酸了眼眶,
眼尾一片赤红。他问我。“嫂嫂,兄长如此待你,真的值得你为谢家苦守至此吗?
”似乎是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我大胆伸手抚上眼前男子的脸。“谢临渊,
我做这一切与你兄长并无关系。我心中所想,梦中所思,从来都是你啊!
”谢临渊藏在宽大衣袍下的身形轻减的厉害,如今微微颤着,似将死的枯蝶。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疼痛感慢慢消失,我陷入回忆。我轻声念着。“昭启元年,清明时节,
长安城外。”2其实,我并非尚书府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儿。而是薛尚书,
也就是我那薄情寡义的亲爹平步青云之前,在老家与发妻生下的女儿。我自有记忆起,
便没见过亲爹。更多的是乡间孩童围着我推搡。“薛逢春,你爹爹当大官不要你咯。
”“大哑巴的女儿为什么不是小哑巴?”“就算薛逢春不是小哑巴,她爹娶了京城里的小姐,
不要她和她娘了。”……我冲上去扭打,最后被几个大孩子按在地上。脸擦过粗粝的砂石。
泪水和着尘沙。等孩童们骂完,我擦干净脸,藏起身上的伤痕,回去问阿娘。
阿娘比划着告诉我:“你爹爹许诺过此生必不负我,他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可所有人都说,阿爹在京中娶了大官的女儿,早就忘记家中的糟糠之妻。
“那我们可以进京找他啊。”阿娘沉默了,许久之后阿娘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她拼命比划着。“你要相信爹爹,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不会的,他不会回来了。
”我吼叫着打掉阿娘比划的手。阿娘手顿住,茫然望着我。眼泪一颗颗滚落。
我才知道我那一下打掉的是阿娘给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她在美梦中幻想着,
幻想终有一日会等到夫君的归来。她何尝不知道真相。她只是不愿相信,
自己熬坏眼睛辛苦供养的夫君负了自己的事实。泪水落进豁了口的碗。那天的稀粥,
真的好苦好苦。雨水淅淅沥沥笼罩了这个破旧山村。屋顶漏雨,湿了床褥。
阿娘站在一个勉强不漏雨的角落将我护在怀里。潮湿的新雨,咸腥的泪水包裹住我。
山间杜鹃啼鸣着“不如归去”。从此,阿娘终日沉默着替人浣衣。不再比划。再后来,
天降大旱。因为阿爹赶考带走了家中所有积蓄,
剩余几间风雨中飘摇的茅屋没能让阿娘撑过那年灾荒。她把最后一碗几近清水的稀粥推给我,
又从枕下翻出一封书信塞到我手上。艰难比划着:“活下去。”阿娘的手无力垂下,
没了呼吸。我看不懂生死。我只知道从此我没了阿娘。一把火烧掉我在山村的所有念想。
我背着一个破布包裹离开了这。3阿娘留给我的是我爹尚未考取功名时写的书信。
书信日日被人抚摸,连字迹都有些斑驳。真是可笑。明明合该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到头来,阿娘黄土枯骨,阿爹娇妻美妾。信上落着负心人的名字,薛安。我打听过,
户部尚书也叫薛安。我随着流民走过八百里,才来到长安城外。可守城的将士不许流民进京。
我翻出书信解释。“我是薛安的女儿。”对面听闻我的话,纷纷笑个不停。
“小乞丐莫要随意攀附,薛大人的女儿怎么可能流落至此?”他们推倒十二岁的我,
嘴里叫骂着。“你们这些流民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再大胆些,怎么不说是宫里贵人的孩子?
”我爬起来,再次把信递过去。信被撕了个粉碎。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了。
繁华长安有贵人出城布粥,救下了棍棒下的我。贵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护住我,
往我手中塞了几个白面满头,低声说了句“好好活下去”,便匆匆离开。流民太多了。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我也想。进不去这长安。我只能混在流民中,等一口粥。可长安城中,
有好善乐施的贵人,也有食人饮血的罗刹。当我被人牙子抓住。他们扯着我的头发,
擦净我的脸。“这个洗干净还算清秀,卖去花楼能值好几吊钱。”有人哈哈大笑。
我挣扎着咬破一个人的手指。脸被重重扇到一侧。血液的味道在口腔弥散。四肢被按住,
嘴上塞进粗布。最绝望地那一刻,我又看到了那日的少年。他从马上纵下。长剑在空中飞舞。
满天的落叶。丝丝缕缕的光落在少年脸上。人牙子一个又一个倒下。被侍卫押走。
少年替我解绑,带我进了长安城。清明时节的青团和几颗碎银子递到我面前时,我没接。
我瑟缩着,却还是伸手拉住少年的衣角。“恩人,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无名。
”少年一笑,声音清亮,高束的墨发扬起。不知道迷了谁的眼?乱了谁的心?可造化弄人,
再相见时。我立在他兄长身侧,谢家小妹谢云瑶向我介绍。“嫂嫂,这便是我的二哥。
”我徒然眨了眨眼睛。少年问我。“嫂嫂可是身体不适?”“无妨,
只是觉得夏阳未免太过耀眼。”4从回忆中抽身,明明是极落魄的境地,我却不愿离去。
谢临渊为我废了双腿,他的母亲尚在病中。我若死了,他们该怎么办?破败的躯壳呛咳起来,
我借着最后一丝力气伸手。什么也抓不住。即将垂下的手蓦然被温热包裹,
迷糊间我看见是谢临渊将我的手握住。“为何不早说你心里有我?
”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哀伤。但是我该怎么告诉他。因为于理不合。
因为我不敢触碰天上的太阳。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只剩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之上。
5被一盆水从头浇下。我睁眼看到的确是长安最常见的琉璃青瓦。下一秒,
一个巴掌重重落在脸上。“乡野村妇,天大的好事竟都不肯要?
”红墙旁翠竹簌簌作响、鼻尖的湿润和脸颊上***辣的痛感无一不在提醒我,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回到了嫁入谢家之前。上一世,我入尚书府认亲被驱赶而出。
而十七岁那年,又被找回。自然不会是我那亲爹薛安良心发现。
他只是想让我顶替他护在手心的另一个女儿嫁进谢府。老婆子嘴里重复着“天大的好事。
”可若当真是天大的好事,又怎么会落到一个早被遗弃的女儿头上。
原是那谢家大郎早年残了双腿,又与日夜照顾自己的侍女生了情愫。如今侍女有孕,
谢家大郎用命护着侍女腹中胎儿,可侍女身份低贱做不得谢家正头娘子。
谢家只得寻一个官家女子先嫁于谢家大郎,再抬侍女进门。谢家选了薛家。
我亲爹薛安攀附权贵,自不会拒绝。可他如今大娘子不愿女儿吃苦,不肯嫁女。
薛安不敢和家族得势的大娘子起冲突。便想起了那个,他遗弃的女儿。我是被绑进薛府的,
又被绑着嫁进谢家。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亦如此。上一世出嫁前,薛安单独见我。
我望着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质问。“你可曾对我和阿娘有一丝愧疚?”薛安眸色沉沉。
“逢春,我爱过你娘,但我更爱权势。”“那你的爱可真恶心啊。”薛安说:“逢春,
为了权势,必要时我愿意牺牲很多东西,包括你娘,也包括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帕子塞进我嘴中。“做好谢家妇,不然我就掘了你阿娘的坟。
”满脸的潮湿晕开妆容。我命如蝼蚁。挣扎不得。夜晚,谢家大郎谢行舟并未揭开我的盖头。
他只是同我说。“我一颗真心早已许了弦儿,娶你并非我意,只是父母之命。
”绳子磨得手腕、脚踝血肉外翻。帕子塞得好紧。不然我定要骂他。“可笑!你反抗不得,
便要凭白蹉跎可怜女子的一生?”谢行舟离开了,
第二日丫鬟进门才慌忙替我解开身上重重束缚。可这一次,盖头却被揭开。
眼前之人双腿无恙,立在那里,免不得让我想起一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
其人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红色盖头。葳蕤烛火下,来人丰神俊逸,眉眼含笑。
竟是谢家二郎,谢临渊。我怔愣之余。忽有骤雨,敲乱窗外芭蕉。谢临渊替我拭去盈睫清泪。
他唤我“逢春”。似在梦中呢喃千百遍的熟稔。是我上一世无数次的痴心妄念。那时,
谢行舟和他的侍女朱弦爱的炽烈。大婚之夜,谢行舟连盖头也未揭,便匆匆离去。
去安抚他的心上人。他不曾注意,或懒得注意自己娶进门的女子该如何自处。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弦儿。次日请安,只我一人。谢父、谢母发觉定下的儿媳换人,
沉默了许久才接过我的敬茶。幸得谢家并未发难。这已经很好了。没有预想中的咒骂,
也没有预想中的苛责。别院僻静,房屋结实,饭菜温热。强过京郊的破庙。
强过一文两个的冷馒头、落日时分的烂菜叶。我再也不用被夜雨惊醒。听雨声滴答滴答,
响彻整夜。谢母知我孤苦,便手把手教我识字、管家、驭下。
我该安分守己做好谢行舟名义上的妻子的。可是,谢临渊从南境收兵回京。
见到藏在心中少年那一刻,所有心绪被扰乱。眼前之人明明出生于武将世家,
却似烟雨江南走出来的风光霁月的书生。我怨啊!怨为什么偏偏是他嫂嫂!
怨为什么娶我之人不能是谢临渊!长夜再次变得漫漫。恍然入梦。少年策马跨过山海,
朝我而来。梦里不知身是客,便抛却所有世俗伦理、所有恼人忧思。一响贪欢。可醒来之时,
便被困住。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6谢临渊曾是这长安城里最耀眼的儿郎。
我不该肖想九重天上的太阳。上一世,
谢云瑶感慨:“我这好二哥将来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小娘子。”我浅笑并不言语。
即使后来太阳落入泥潭,与我日夜相伴。却始终隔着叔嫂这一层关系。这一世,
眼前谢临渊身上是与我成套的喜服。他嘴唇轻动,缓缓吐出十二个字。“昭启元年,
清明时节,长安城外。”窗外风雨更急。屋内一派宁静。我听到有心跳自旷野而来。
草木在荒原疯长。我突然俯下身大口大口喘着气。许久,才抬头,笑中含泪。“真好,
你也回来了。”7我不知道谢临渊是如何说服的谢家父母。但他们似乎并不抗拒。
他们给谢行舟定下的女子,最终成了谢临渊的妻。谢母依旧温和。
但谢行舟还缺一个豪门望族的正妻。聘礼再一次送进薛府。和聘礼一同送进薛府的,
还有谢临渊用军功向圣上讨的赐婚圣旨。赐下本来就说定的谢行舟和薛家女儿的婚事。
听说那日薛安从晌午枯站到日落西山,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一个月后,
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薛清如将嫁进谢府。我问谢临渊。“为何?”“上一世,
薛安在扳倒太子,辅佐三皇子登基之事上立下汗马功劳。”是了,
那时薛清如做了三皇子侧妃,薛安自然是三皇子一派。如今,谢行舟娶了薛清如。
谢临渊是想让薛安有所顾忌,自然投鼠忌器。可是薛安只爱他自己。
我拉住谢临渊的手想要解释。谢临渊却似知我心中所想,揽过我开口。“夫人,
我不指望用薛清如牵制薛安。但是谢家与薛家这般结亲,
三皇子恐怕是不敢轻易接受薛安的投诚了。”上一世,世人皆说我薛逢春是薛家弃子。
唯有薛清如才是薛安的掌上明珠。这一次,谢家一门二子皆娶薛家女。
姻亲间的利益关系不言而喻。一月后,薛清如嫁进谢家。当夜,薛清如穿着大红喜服,
带人将谢行舟和侍女朱弦堵在偏院。“你是谢家嫡长子又如何?不过瘸了腿的废人而已。
你们谢家求了陛下旨意强娶我,自当善待。可你竟在大婚当夜丢下我。“谢行舟,
你好大的脸。若你二弟没有搅局,真是薛逢春嫁你,说不定还能忍你几分。
“可我外祖父世代公爵,我舅舅配享太庙,我薛清如可不受你这窝囊气。
“今夜你需得回去与我同房。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朱弦爬跪在谢行舟轮椅边,
哭的梨花带雨。“薛小姐,奴婢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大公子。可奴婢与大公子是真心相爱,
你不要强迫大公子。”薛清如被气的直发笑。“我已嫁给谢行舟,你怎么还称呼我为薛小姐?
合着谢大夫人的位置被你占了?”薛清如转头示意小厮。“拖下去。”谢行舟气得声音发颤。
“薛!清!如!”薛清如莞尔一笑。“夫君。妾身在呢。不过妾室不听话,有意搬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