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争吵声,在苏婉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刀切断。
昏黄的光线下,父亲苏炳坤猛地转过头,瞪着一双因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耐烦地吼道:“死丫头,不好好躺着挺尸,起来干什么?
还想多管老子的闲事?”
奶奶夏木芝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愁苦与无奈,看到苏婉,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能坠到地上。
母亲陈玉兰则像受惊的兔子,慌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低下头,不敢与女儿对视,肩膀微微瑟缩着。
苏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窒息。
眼前的父亲如此年轻力壮,却己是这般暴躁不堪。
奶奶的背脊尚未被生活的重压彻底压弯,但眉宇间那深深的“川”字纹却己如刀刻般清晰。
母亲更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本该风华正茂,却被日复一日的贫苦和恐惧折磨得黯淡无光,形如老妇。
她强压下几乎要决堤的酸楚,死死忍住扑进奶奶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同时也将内心深处对父亲那刻骨的恐惧与憎恶狠狠摁下。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往日的怯懦:“爹,娘,奶奶……我、我肚子好饿,想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她深知自己需要伪装,绝不能在一夕之间变化太大。
在这个闭塞的村子里,任何异常都可能引来猜疑,尤其是那个整日神神叨叨、与婶婶张秋芳交好的王婆,以及心思恶毒、时刻盯着他们家的婶婶本人。
苏炳坤嫌恶地啐了一口:“吃吃吃,就知道吃!
真是个赔钱货!”
但他似乎刚从夏木芝那里逼出钱来,心情稍缓,也懒得再跟病恹恹的女儿多计较,立刻又转向夏木芝,厉声催促:“老不死的,快点拿钱来!
别磨磨蹭蹭的!”
夏木芝的手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
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揭开的是全家最后的希望,里面赫然躺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黯淡无光的硬币,零零总总加起来,恐怕连一块钱都不到。
苏炳坤一把夺过,粗糙的手指掂量了一下,极其不满地嘟囔:“妈的,就这么点屁钱?”
但他还是迅速将这点救命钱揣进了自己油腻的衣兜里,随即骂骂咧咧地一掀门帘,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
陈玉兰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夏木芝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布满老茧的手心,眼神一片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苏婉深吸一口气,走到奶奶身边,伸出自己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奶奶那粗糙如树皮的大手。
夏木芝猛地回过神,看着脸色苍白的孙女,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婉婉醒了?
头还疼不?
哎……家里……家里没米了,奶奶等会儿就去你春婶家借点红薯回来,咱们先对付一顿,啊?”
苏婉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前世——奶奶就是今天,本想用这点微薄的钱去镇上进点货,结果钱被父亲拿走大半,最后只能换回一些根本没人要的劣质头绳,不仅亏了本,奶奶也因此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奶奶,”苏婉轻声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别去借钱了。
我去厨房看看还有啥,总能有办法的。”
夏木芝只当她是孩子气的天真话,苦笑着摇摇头,声音沙哑:“傻孩子,能有啥办法呢……米缸底儿都刮干净了。”
苏婉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奶奶的手背,随即转身,步履虽轻却稳地走进了那间昏暗、潮湿、弥漫着烟火和淡淡霉味的厨房。
果然,正如记忆中所料,那口黑黢黢的米缸早己空空如也,面袋子也干瘪地耷拉在角落。
墙角处堆着几个瘦小干瘪的红薯,还有一小把显然不太新鲜的、蔫头耷脑的野菜。
唯一的调味料,是盐罐子里那点灰扑扑的粗盐。
这就是这个家全部的库存了。
若是从前那个真正十七岁的苏婉,面对此情此景,只怕早己惊慌失措,只会跟着母亲一起哭泣。
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异常冷静。
强烈的饥饿感灼烧着她的胃囊,但比这更强烈的,是一种必须改变现状的紧迫感。
她必须让家人先吃饱肚子。
前世的记忆如同翻开的书页般清晰浮现——为了在那个所谓的婆家立足,她曾暗中偷偷学了一手好厨艺,尤其擅长用最简陋、最普通的食材,想方设法做出能入口的食物。
她利落地挽起袖子,拿起那几个红薯,又捡起那把野菜。
红薯可以蒸熟充饥,野菜焯水后凉拌,虽简单至极,但至少能暂时安抚饥饿的肠胃。
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在哪个角落再搜刮到一点点面粉,也许还能做点更实在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她急需确认今天具体是几月几号。
她清晰地记得,苏虎和苏金燕对她下毒手,是在一个多月后,河边芦苇长得最茂密、最能遮掩罪行的时节。
时间紧迫,但所幸,还来得及。
她一边熟练地用火石点燃灶膛里的柴火,哗哗地清洗着红薯和野菜,一边在脑海里飞速盘算:小卖部是眼下这个家唯一能产生微薄进项的希望,必须想办法维持下去,并且要做得更好;爷爷的病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请郎中来看;弟弟苏文杰也到了该开蒙识字的年纪,绝不能耽误;而父亲……必须找到一个方法制约他,不能再让他肆意妄为地抢夺家里的活命钱;还有虎视眈眈的叔叔一家和势大的村长家,更需要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在心头。
但她深知,第一步,是让奶奶和母亲吃上一顿她亲手做的、像样点的饭食,先获取她们最初的、也是最关键的信任。
灶膛里的火苗蹿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里的水开始冒出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苏婉清澈却己然截然不同的眼眸。
那里面往日的懦弱、顺从和茫然己被彻底碾碎,沉淀下来的是冰雪般的冷静,最深处,则跳动着复仇的烈焰。
这一世,她苏婉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活得扬眉吐气!
要把前世所有失去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所有欠了她债的,一个都别想逃!
她暗暗握紧了拳,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利落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