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缠脚,春泥湿滑。
燕横弓着背,在水田里一寸寸地挪。
手里的锄头钝了,啃进泥里总带着点不情愿的黏腻。
他眯眼,望了望天边压过来的青灰色云团,算计着能在雨势变大前把这一垄杂草除净。
空气里有土腥气,有粪肥沤熟的味道,有远处灶膛里燃着的干柴烟。
十年了,他习惯了这些气味,它们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反倒让人踏实。
就像身上这件磨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糙是糙,却比当年那身缎子舒服。
旁边田埂上跑过几个总角孩童,嬉笑着,追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风筝,泥点子溅起老高。
其中一个娃儿没看路,一头撞在燕横腿边,哎哟一声坐进泥水里。
燕横停下锄头,伸手把那泥猴似的娃儿拎起来。
是村东头孙老汉家的小孙子,狗娃。
“横叔!”
狗娃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一点也不怕他,反手就把一手泥蹭在他裤腿上,“看我的风筝!
飞得高不?”
那风筝扎得实在简陋,几根竹篾撑着一张泛黄的毛边纸,在空中挣扎着打旋,随时要栽下来。
燕横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抬手用粗粝的指肚抹去狗娃腮帮上的泥水。
“快回家去,要落雨了。”
狗娃应了一声,嘻嘻哈哈地跟着伙伴跑远了,那蹩脚的风筝在他身后一颠一颠。
燕首起腰,望着那群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村舍拐角,目光在那片刻有些空。
他甩甩头,重新握紧锄把,将那点突兀的恍惚狠狠锄进泥里。
十年了。
“斩天客”的名字,该烂透了才对。
傍晚时分,雨到底还是下来了,淅淅沥沥,敲打着茅草屋顶。
燕横坐在灶膛前,看着火舌舔舐黝黑的锅底。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这一团跳动的暖光,映着他半张刻板的脸。
他在熬粥,锅里是稀薄的米汤,混着几块芋头。
屋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踩过泥水,咚咚咚砸在他的木门上,伴随着妇人撕裂的哭喊,穿透雨幕。
“横子!
横子哥!
开门呐!
出事了!
狗娃……我家狗娃不见了!”
是孙老汉的儿媳,声音变了调,裹着巨大的恐慌。
燕横起身,拉开木门。
门外站着一群人,淋得透湿,火把在雨水中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惊惶焦灼的脸。
孙家儿媳瘫软在泥地里,头发黏在脸上,哭得喘不上气。
“一下午没见人……刚开始以为野哪儿玩了……可、可天擦黑都不见回……”孙老汉声音发颤,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全村都找遍了,没有!
河滩、后山、打谷场……都没有!”
村长的声音沉得压人。
燕横的目光落在孙老汉手上:“手里是什么?”
孙老汉像是被烫到,猛地一抖,摊开手掌。
那是一个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简陋纸风筝,竹骨断了几根,纸上沾着泥浆,还有一点刺眼的、晕染开的暗红。
不是颜料。
是血。
燕横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接过那破败的风筝,指尖触及那点湿黏的暗红。
冰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
“在、在村口老槐树下捡到的……”孙老汉哽咽着,“就剩下这个……人没了……凭空没了啊!”
绑架。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燕横的心口。
这种边陲小村,日子清贫,但从没出过这种歹事。
“报官!
快去报官!”
有人喊着。
“雨这么大,天又黑了,路早断了!
怎么报?!”
村长吼了回去,乱成一团。
燕横沉默着,指腹摩挲着那点血迹,然后,他翻过了风筝的背面。
粗糙的毛边纸上,除了泥水污渍,空无一物。
但他盯着那片空白,眼神一点点变了。
仿佛那不是空白,而是一片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窥见的、无形无质却凌厉逼人的刀锋。
他的指尖停在那片“空白”上,微微颤抖了一下。
只有一下。
周围的一切哭喊、嘈杂、慌乱,瞬间褪得很远。
雨声也消失了。
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农人燕横的温吞浑浊,彻底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底色。
那不是属于这片田地的眼神。
他转身,走回昏暗的屋内,把所有的哭喊和目光都关在门外。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噼啪一声轻响。
他走到灶台边,沉默地蹲下,伸手探向灶底。
指尖划过积年的烟灰,触碰到一件冰冷坚硬的长物。
他握住它,缓缓抽了出来。
那是一柄刀。
刀鞘乌沉,布满锈迹,几乎和灶底的灰烬融为一体。
他握着刀,走到门口,重新拉开了门。
村民们还聚在雨里,看到他手里的东西,一时愣住,哭声都停了。
燕横没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雨幕,投向漆黑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方向。
“我埋得了斩天客的名,”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磨刀石擦过钢铁,压过了所有雨声嘈杂。
“却埋不了斩天客的杀心。”
他握着那柄生锈的长刀,走入雨中,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贴在他身上,却不再显得臃肿笨拙。
那身影在雨夜里绷成一道孤首而锋利的线。
村民下意识地分开一条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沉默寡言了十年的邻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
他一步步走到村口老槐树下。
火光和目光都跟着他。
槐树粗壮的树干上,入木三分地钉着一件东西。
不是飞镖,不是短箭。
是一片薄薄的槐树叶。
翠绿的叶片被一股凌厉无比的劲力摧干,变得枯黄干硬,边缘却锐利如刀锋,深深地楔入树干。
叶脉的纹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断裂、重组,竟隐隐构成一个扭曲咆哮的鬼面图案。
叶片中心,挑着一滴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颤巍巍的——血珠。
燕横盯着那片枯叶战书。
手法,劲力,那独一无二的、将阴毒与嚣张完美结合的标记……森罗殿。
他当年一人一刀,从殿前杀到殿后,鸡犬不留,亲手碾碎、埋进地狱最深处的森罗殿。
雨更冷了,打在身上,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