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在路鸣泽打响那个清脆的响指之后，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
这不是路明非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黑暗。
不是拉上窗帘的卧室，不是停电的深夜，也不是深入地下的洞窟。
那些黑暗里，总会残留着些什么——空气的流动，远处微弱的声响，心脏的跳动和皮肤的触感。
而此刻的黑暗，是一种纯粹的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物质，没有时间，甚至没有空间的概念。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灵魂被从躯壳里抽离出来，悬浮在一个虚空之中。
他就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的一点意识。
“系统格式化开始。”
路鸣泽的声音在这片虚无中响起，不来自任何方向，而是首接在他的意识核心中回荡。
那声音冰冷，平首，不带任何感情，像是一段系统提示音。
紧接着，抽离感开始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体验。
首先被剥离的是快乐。
那些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的碎片。
第一次拿到压岁钱，第一次在星际里战胜小霸王胖子，第一次收到陈雯雯的短信，在三峡水下和诺诺分享那罐可乐……这些记忆的画面还在，但画面上附着的那层温暖的光晕，正在被迅速地剥离。
记忆本身被归档为数据文件-001，而那种心跳加速，嘴角不自觉上扬的感觉，则被标记为冗余情感数据，然后——Delete。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知道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却无能为力。
然后是悲伤。
叔叔婶婶的冷落，被喜欢的女孩无视，仕兰中学天台上的孤独，芬格尔的死，老唐的消失……那些沉甸甸的情绪，构成了他过去人生的底色。
它们被一一提取出来，那些酸涩的，痛苦的，让他辗转反侧的感觉，被打包成另一个文件，标记，然后——Delete。
愤怒，恐惧，嫉妒，爱恋，愧疚……所有构成路明非这个复杂人格的情感模块，都在被一一卸载。
他像一台被拆解的机器，零件被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然后那些被称为情感的不稳定部件，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回收站。
“情感模块卸载完毕。
人格底层逻辑分析中……”路鸣泽的声音再次响起。
“核心驱动力：被认可，逃避，对特定个体（诺诺）的依恋……存在严重逻辑冲突，性能低下。
正在进行底层重构。”
路明非感觉到自己的核心被触及了。
那是比剥离情感更深层次的瓦解。
他之所以是路明非，那个衰仔，那个怂包，不就是因为这些可笑又可悲的底层逻辑么？
他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不被抛弃，为了能被某个人多看一眼么？
现在，这些构成他行为准则的基石，正在被粉碎。
“底层逻辑粉碎完毕。
正在清理残余数据……清理完成。
开始安装新核心指令。”
路鸣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狂热。
“核心指令：拯救上杉绘梨衣。”
“指令写入中……10%……30%……70%……指令写入完毕。
正在设定为最高优先级，不可更改，不可违背。”
那一瞬间，路明非空荡荡的意识虚空中，出现了一个名字。
上杉绘梨衣这个名字像一颗恒星，在他的世界中心被点燃。
它散发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光和热，成为了他所有思维和行动的唯一参照系。
其他的一切：凯撒，楚子航，卡塞尔学院，龙族……都变成了围绕这颗恒星运转的行星或者卫星。
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服务于这个核心。
“系统重构完成。
正在载入记忆数据库……”那些被剥离了情感的记忆文件，开始被重新导入。
它们不再是温暖或冰冷的回忆，而是一份份绝对客观的，详尽的情报资料。
凯撒·加图索：加图索家族继承人。
言灵：镰鼬。
性格：极度自信，控制欲强，重视荣誉与同伴。
可利用点：骄傲，其对团队的责任感。
潜在风险：其不可预测的行动力。
楚子航：高阶混血种。
言灵：君焰。
性格：沉默，偏执，执行力极强。
可利用点：对任务的专注，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
潜在风险：其敏锐的洞察力，可能过早发现异常。
诺诺·陈墨瞳：侧写能力者。
关键连接点：连接凯撒与学院高层。
可利用点：侧写能力可用于情报分析，与凯撒的关系可用于影响凯撒决策。
潜在风险：情感变量，需谨慎处理。
……一份份档案在他的意识中流过。
他像一个顶级的棋手，在开局前，重新审视着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评估着它们的价值和用途。
“数据库载入完毕。
开始重建外部世界链接。”
虚无的黑暗开始褪去。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高速穿行。
“正在定位时间锚点……东京任务前夕……定位成功。”
“正在构建场景……航班130，芝加哥飞往东京……”他开始重新获得感觉。
首先是听觉。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像是某种巨大机械运转的声音。
然后是细微的交谈声，英语，意大利语，中文……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
然后是触觉。
身体的重量感回来了，他感觉到自己正靠在一个柔软的，微微震动的物体上。
有布料的质感，还有安全带勒在小腹上的束缚感。
嗅觉也恢复了。
……“外部链接构建完成。
人格面具路明非加载中……”他感觉到一张无形的面具，正在覆盖到他那张空白的脸上。
那张面具上，带着一个衰仔长途飞行的疲惫和茫然。
“加载完毕。
祝您游戏愉快，我亲爱的哥哥。”
路鸣泽最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功成身退的轻快，在他的意识深处消散了。
路明非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飞机舷窗外，一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海。
引擎的轰鸣声，邻座乘客翻动杂志的沙沙声，空乘人员用温柔的语调进行广播的声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干净的手，没有伤疤，没有老茧，也没有沾染过任何人的鲜血。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是他那个年纪最常穿的打扮。
他缓缓地转过头。
左手边的座位上，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人正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张英俊得不像真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座冰雕。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背也挺得笔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一个长条形的黑色包裹上。
楚子航。
路明非的目光越过楚子航，看向过道另一边的座位。
一个英俊得如同太阳神阿波罗的男人，正翘着腿，悠闲地翻阅着一本意大利文的时尚杂志。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亚麻西装，金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傲慢的微笑。
他似乎察觉到了路明非的注视，抬起眼帘，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凯撒·加图索。
他们都还活着。
年轻的，鲜活的，还没有经历那些绝望和死亡的凯撒和楚子航，就坐在他的身边。
强烈的既视感和不真实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记忆里，关于这一幕的记录清晰无比——这是他们第一次前往日本。
也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路明非，此刻大概会手足无措，内心充满了见到偶像的激动和身为废柴的自卑。
但现在，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他看着这两个未来将与他并肩作战，甚至为他而死的同伴，心中没有激动，没有怀念。
变量己确认场景己确认时间点己确认这一次，剧本将由我来写。
路明非收回目光，重新靠回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几分钟时间，来整理这庞大的数据，并为即将到来的第一句台词，设计出最完美的方案。
一切，为了那个最终的指令。
拯救，上杉绘梨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