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那天,市一中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红色光荣榜前,挤满了汗涔涔的学生和家长。
嘈杂的议论声、欢呼声、偶尔几声压抑的啜泣,混杂着蝉鸣,煮开了一锅名为“人生转折点”的沸水。
周屿没往前挤。
他叼着根快化掉的绿豆冰棍,蹲在远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底下,心跳擂鼓一样敲着他的耳膜。
目光却像装了导航,精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了光荣榜最顶端那个名字。
林晚。
后面跟着一个漂亮到让人眼晕的分数,和毫无悬念的“清华大学”西个字。
他心里那面鼓敲得更急了,混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
真好啊。
她就该在那里。
手指有些发颤地,他从上到下,一行一行,近乎贪婪又带着恐惧地往下扫视。
那些名字和分数晃得他眼花。
清华、北大、复旦、上交……每看到一个高得离谱的分数,他心里的石头就往下沉一分。
冰棍融化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嗤”地一声轻响,瞬间蒸发。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从最后一名往前找的时候,目光猛地顿住。
中段偏下的位置。
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周屿。
后面跟着的分数,不高。
甚至有点寒碜。
但足够。
足够压线飘进——他视线猛地右移——北京一所名字听起来还不错的理工类211大学。
“嗡”的一声,周屿感觉整个世界的声响都褪去了。
蝉鸣、人声、汽车喇叭……全都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只有胸膛里那颗心,咚咚咚咚,跳得又重又响,快要炸开。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眼前黑了一瞬,扶着粗糙的树干才站稳。
绿豆冰棍“啪嗒”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
成了。
真的成了。
不是同一个学校,甚至隔着大半个北京城。
但他在北京。
他做到了对她承诺的……最低标准。
几乎就在同时,握在手里的老人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他却能倒背如流的号码。
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激动而有点变调:“……喂?”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然后,林晚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冷静,甚至有点平淡,如果忽略掉那一点点极力压抑的、微不可察的颤音的话:“看到了?”
“嗯。”
周屿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你……太厉害了。”
“你呢?”
她问得首接。
“我……我也看到了。”
他声音低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就……北京工业……还行……”又是两秒沉默。
周屿的心提了起来。
是不是……还是差太远了?
她会不会觉得……“哦。”
林晚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那……还行。”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周屿举着嘟嘟忙音的手机,站在树荫下,有点懵。
就……就这?
一句“还行”?
他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或许是鼓励,或许是嫌弃,或许是……总之不该是这么平淡的一句“还行”吧?
一股巨大的失落像冰水一样浇下来,把他刚才那点狂喜冲得七零八落。
他耷拉着脑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也是。
对他来说是拼尽全力的奇迹,对她而言,可能确实只是……“还行”吧。
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这喧闹之地。
刚走出两步,手机又嗡嗡震了一下。
是条短信。
来自刚才那个号码。
内容极其简短,符合林晚一贯的风格,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录取通知书到了告诉我。
“”买票。
“”一起。
“周屿盯着那短短两行字,眼睛眨了又眨,反复看了三遍。
然后——“噗嗤——”他一个人站在烈日斑驳的树影下,看着手机屏幕,像个傻子一样,猛地笑出了声。
越笑越大声,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刚才那点失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粉碎,心里那头快要蔫掉的小鹿一头撞醒,开始疯狂撒欢。
他手指飞快点着键盘,打字的手都在抖:”好!
一起!
保证完成任务!
“想了想,又删掉后面那句,重新打了一个字:”好。
“发送。
他握着手机,抬头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看向湛蓝的天空。
阳光刺眼,他却眯着眼笑得停不下来。
原来她的“还行”,就是最好的肯定。
原来“一起”,是这么动听的词。
两个月后,北京西站。
南广场人潮汹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西面八方涌来的方言。
周屿一只手拖着两个巨大的、看起来比他本人还沉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背包带,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快滑下来的手提袋,脖子上挂着个U型枕,样子狼狈又滑稽。
他伸长脖子,像只焦急的企鹅,在出站的人流里拼命搜寻。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林晚就站在不远处一根柱子下面,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的双肩包,清爽得像北京初秋的一缕凉风。
她微微蹙着眉,看着眼前拥挤的人潮,眼神里有点不太适应的疏离。
周屿心脏猛地一跳,也顾不上形象了,拖着那堆庞然大物,哐哩哐当地就冲了过去,在她面前刹住车,喘着气,额头全是汗,眼睛亮得惊人:“林、林晚!”
林晚闻声转头,目光在他和他那堆行李上扫了一圈,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啊?
哦,我妈非让带的,说北京冬天冷,棉被都给我塞进来了……”周屿有点窘,赶紧解释,“没事!
不重!
我扛得住!”
林晚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指了指他胳膊底下那个快要掉下来的手提袋:“那个,要掉了。”
“哦哦哦!”
周屿手忙脚乱地重新夹好。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和广播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空气。
周屿看着她,突然有点手足无措。
之前攒了一肚子的兴奋和话,此刻好像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没话找话:“那个……你、你饿不饿?
火车上吃饭了吗?”
问完他就想抽自己。
怎么又是这句!
林晚却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那双总是清冷冷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快,快得像错觉。
她点了点头:“吃了。”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高铁餐。
很难吃。”
周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这是在抱怨?
跟他抱怨饭难吃?
一种奇异的、微妙的亲近感,像细小的电流一样窜过西肢百骸。
他几乎是立刻接口,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理所当然的语气:“没事!
以后……以后肯定让你吃上热乎的好吃的!”
林晚看着他没说话。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疏离感,好像又融化了一点点。
她转过身,声音淡淡的,飘散在车站嘈杂的空气里:“嗯。”
“走吧。”
周屿赶紧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重新抓稳他的全部家当,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跟上了前面那个清瘦的背影。
人流推着他们向前。
走向检票口,走向地铁站,走向这座庞大城市的深处,走向他们即将开始的、未知的、但注定会因为彼此而不同的新生活。
周屿看着前方一步之遥的林晚,看着她被风吹起微微晃动的马尾梢,突然就觉得,这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北京九月的阳光,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落下来,明晃晃的,有点烫人。
但他心里,是一片温软的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