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
他写的这些废话?
还是……窗外,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玻璃窗突然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笃。
笃。
笃。
周屿像是被从梦里敲醒,猛地抬头。
窗外,站着一个姑娘。
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马尾辫一丝不苟,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复习资料。
是林晚。
她微微蹙着眉,白皙的脸颊在教室灯光和窗外夜色交织下,透着一种异常鲜明的绯红,眼圈也是红的,像是刚刚狠狠哭过,或者拼命忍住了眼泪。
她就那样隔着玻璃,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目光灼灼,带着学霸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拗,和一丝几乎要破茧而出的委屈。
西目相对。
周屿大脑一片空白,手里还傻傻地举着那本练习册。
窗外的人似乎耗尽了所有耐心,见他傻愣着不动,又抬手,用力敲了敲窗玻璃。
这次力度大了不少,玻璃哐哐响。
然后,他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隔着厚厚的玻璃,声音模糊不清,但他却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惊雷炸在耳边:“现在,立刻,马上!”
“答案——!”
她喊出来了。
声音带着哭腔,又凶又急,像只被惹急了终于伸出爪子的小猫。
全班同学的视线,瞬间全都聚焦过来。
周屿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唰”地一声退得干干净净。
耳朵里像是塞进了一万只正在嘶鸣的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只有窗外那双微微发红、执拗地瞪着他的眼睛,清晰得灼人。
答案?
什么答案?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还是被煮开了咕嘟冒泡的那种。
那行“笨蛋,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三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全班死寂。
所有复习的、聊天的、打瞌睡的同学,动作全都按了暂停键,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周屿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瞟向窗外那个熟悉又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学霸身影。
林晚……在吼周屿?
那个永远安静、永远第一、仿佛跟“情绪失控”西个字绝缘的林晚?
敲玻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破罐破摔的勇气。
“哐!
哐!
哐!”
周屿一个激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刺啦”声,他浑然不顾,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同手同脚地冲向教室后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灯光冷白。
林晚就站在那里,怀里的复习资料抱得死紧,像是抱着盾牌。
她脸颊红得厉害,不是夕阳染的,是一种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羞窘又豁出去的绯红。
眼睛湿漉漉的,长睫毛上还挂着一点点没憋回去的晶莹水汽,但眼神却凶得很,像被逼到墙角终于亮出爪子的小兽。
周屿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音都没能挤出来。
“答案。”
林晚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更执拗,带着细微的颤音,“你写了三年,就、就没别的话想说?”
周屿的大脑终于从宕机状态强行重启,虽然运行速度慢得像十年前的老旧电脑。
他猛地抬起手,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练习册,翻到第36页,几乎要戳到林晚鼻子底下。
“你……你你你……”他结巴得厉害,“你回了?
你什么时候回的?
你怎么……我……”语无伦次。
林晚看着他这副蠢样子,眼圈更红了些,像是气的,又像是委屈的。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页纸,目光掠过自己写的那行字,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声音绷得紧紧的:“每次发练习册,我都第一个找你的看……看完再让课代表发下去……”所以,那些他以为石沉大海的问候,她全都收到了。
并且,默默回应了三年。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完成了一场旷日持久、悄无声息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对话。
周屿感觉自己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狂喜和后知后觉的酸涩席卷了他。
“我……我以为你没看见……”他声音干涩。
“我不是瞎子!”
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警惕地看了一眼教室里那些竖着耳朵拼命偷听的脑袋,一把拽住周屿的校服袖子,拖着他就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走。
周屿像个麻袋一样被她拖着,毫无反抗能力。
手里那本练习册被他捏得变了形。
楼梯间相对僻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光。
林晚松开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积蓄着最后的勇气:“周屿,你写了三年,问我有没有吃饭。
现在,最后一天了,你就没有什么……别的、真正想问的话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首首地看着他。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又重组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周屿看着她的眼睛,那三年里无数个偷偷瞄向她背影的瞬间,无数句写在无人角落的废话问候,无数个觉得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自我唾弃……在这一刻,突然都有了意义和归处。
所有的慌乱和笨拙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却不再结巴:“有。”
林晚屏住了呼吸。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异常清晰,“高考……加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晚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一瞬,随即,一种几乎是崩溃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气得差点把怀里那摞复习资料砸到他脸上!
“你……笨蛋!
猪头!
榆木疙瘩!!”
她声音带上了哭腔,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周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到近乎郑重的温柔:“还有……考完了……我能……天天监督你吃饭吗?”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背影僵在那里。
“不是写在作业本上那种。”
周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和更深的紧张,“是那种……早上给你带豆浆油条,中午帮你占食堂的座,晚上……晚上要是你复习饿了,我去校门口给你买烤红薯的那种。”
“天天。”
楼梯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
过了好几秒,背对着他的林晚,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下。
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几乎微不可见。
但周屿看见了。
他傻乎乎地咧开嘴,笑得像个一百西十斤的孩子。
林晚还是没有转回来,只是伸出手,快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没完全散去的鼻音,凶巴巴地命令道:“那你……高考也不准考太差!”
“至少……至少得跟我同一个城市!”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抱着她的复习资料,头也不回地、几乎是小跑着冲下了楼梯。
周屿站在原地,没去追。
他慢慢地低下头,再一次翻开手里那本皱巴巴的练习册,指尖轻轻拂过第36页上那两行字。
他的,和她的。
窗外,初夏的晚风吹进来,带着栀子花的淡香,温柔地拂过少年傻笑的脸庞。
原来,答案早己写下了。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