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秋,漠北的寒风卷着黄沙,刮过京城宫墙下的青石板。
苏瑾攥着袖中那半张泛黄的残图,指甲几乎要将粗糙的纸页戳破。
十年前,父亲苏靖身披铠甲、手持长枪。
在雁门关前喊出“守土卫疆,死而无憾”时的模样,还清晰如昨。
可转眼间,“通敌叛国”的黑旗就插满了苏家宅院。
父亲的头颅挂在城门楼上,母亲和妹妹被铁链锁着,在百姓的唾骂声中被押往漠北流放。
若不是父亲旧部用命换她逃出,她早该和家人一样,化作乱葬岗里无人问津的白骨。
如今,她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混进皇宫当洒扫宫女。
这皇宫,是权力的旋涡,是吃人的牢笼,可也是她为家族洗脱冤屈的唯一希望。
苏瑾攥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木柄里。
粗布裙摆被晨露浸得沉甸甸的,贴在腿上凉得刺骨,可比晨露更冷的,是宫道青砖缝里渗出来的血腥味。
那味道像极了十年前漠北乱葬岗的气息,混杂着腐土与血痂的腥气,勾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半个时辰前的画面还在眼前。
同屋的春桃穿着洗得发白的宫女服,手里攥着半块舍不得吃的米糕,凑在廊下看贵妃的仪仗经过。
鎏金步摇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春桃不过是多抬了眼,轻声说了句“这步摇真好看”,就被领头的侍卫揪着头发拖走。
侍卫的靴底碾过春桃掉在地上的米糕,碎渣混着尘土,像春桃那句没说完的话,瞬间没了踪迹。
再见到春桃时,是在掖庭外的柳树下。
白布裹着的身子轻得像片被虫蛀烂的枯叶。
春桃睁着眼睛,瞳孔里还映着那支鎏金步摇的影子,嘴角挂着没擦净的血沫,手指僵硬地蜷着,像是还在抓那半块米糕。
“干着活还敢走神?在宫里就得懂规矩,少看少听少问,才能多活几天。””刘姑姑尖利的声音刺破晨雾,巴掌“啪”地甩在苏瑾背上。
这一掌力道极重,苏瑾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扫帚柄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像是要断了。
“今日,紫宸殿外的落叶若扫不完,仔细你的皮!”
苏瑾咬着唇渗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她不是来宫里苟活的,更不是来受这种窝囊气的。
十年前,父亲苏靖还是镇守雁门关的大将军,麾下将士三万,连匈奴都要惧他三分。
可一夜之间,“通敌叛国”的罪名扣下来,苏家男丁全被押赴刑场斩首,女眷发配漠北流放。
若不是父亲的贴身护卫拼死将她藏在运粮车里送出京城,她早该和母亲、妹妹一样,埋在漠北那片连草都长不好的乱葬岗里。
这些年,她隐姓埋名,一点点搜集父亲被冤的证据。
直到三个月前,她听说宫里招洒扫宫女,不限出身,才咬牙报了名。
只有在宫里才有机会接触前朝政务,她赌这里一定藏着能为苏家翻案的线索。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飘到紫宸殿的窗下。
苏瑾定了定神,握着扫帚慢慢走过去。她假装清扫落叶,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那扇虚掩的窗户。
窗缝里透出昏黄的烛光,还有压低的谈话声,像蚊子嗡嗡似的,钻进她的耳朵里。
苏瑾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借着捡落叶的动作,悄悄蹲下身,将耳朵贴向窗缝。
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刮得耳朵生疼,可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镇北侯已联合户部尚书,三日后就要在早朝弹劾您私藏先帝兵符!”
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急颤,像是怕被人听见。
“户部尚书手里有伪造的‘证据’,说是您上个月派人去他府上‘索要’兵符图纸。
若不能尽快补全兵符的暗纹,调动京郊禁军,到时候您怕是……”
“急什么?”温润的男声突然打断他,语气里却裹着冰碴子,像寒冬里的井水,冷得刺骨。
“我手里已有半张暗纹图,只要找到另一半,镇北侯那点手段,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你盯紧贵妃宫里的人,别让他们察觉到我在查十年前的军粮案——当年苏靖的案子,和军粮脱不了干系,镇北侯肯定不想让旧事重提。”
是太子赵珩!
苏瑾的指甲猛地嵌进窗沿的木纹里,指腹被扎得生疼,她却浑然不觉。
父亲的旧部曾跟她说过,当年诬陷父亲的官员里,镇北侯是最积极的一个。
父亲出事前,曾给旧部写过一封信,说“镇北侯在军粮上动手脚,恐有不臣之心”。
可那封信还没送出去,“通敌”的罪名就下来了。
原来父亲的死,真的和镇北侯有关!
苏瑾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还想再听些细节,可窗内突然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瑾心里一慌,猛地站起身,想要往后退,
可脚下却踢到了一块石子。
“咚”的一声,石子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晨宫里格外刺耳。
窗内的谈话声瞬间停了。紧接着,一个冷得像冰的声音传出来:“谁在外面?”
苏瑾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脑子飞速转动,手猛地摸向袖袋。今早打扫东长廊时,她捡到了一块绣着祥云纹的绢帕。
上面的纹样和太子府侍卫腰间的配饰一模一样,应该是太子不小心遗落的。
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苏瑾攥紧绢帕,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转过身,对着刚打开的房门跪趴在地。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可她不敢有丝毫停顿,举着绢帕颤声道。
“奴婢……奴婢是来洒扫的,在殿外落叶里捡到了殿下遗落的绢帕,正想送进来,不敢打扰殿下议事……”
房门后的身影走了出来。月白常服的衣摆扫过地面,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苏瑾垂着头,能看到对方腰间系着的玉带,上面镶嵌着一块鸽血红的玉佩,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可这温润的气息,却被对方冰冷的眼神冲得一干二净。
赵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淬了毒的刀,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
“太子殿下的绢帕从不离身。”
赵珩身边的青衣谋士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剑鞘摩擦发出“噌”的轻响。
“怕是故意偷听殿下议事的吧!”
话音刚落,谋士“唰”地拔出佩剑,剑刃出鞘的寒光映在苏瑾脸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只要赵珩点一下头,这把剑就会刺穿她的胸膛。
她会和春桃一样,变成掖庭外那棵柳树下的一具冷尸,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可就在这时,苏瑾的目光扫过赵珩垂在身侧的手。
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图纸,边角露出一点暗纹,那纹路扭曲如蛇,和父亲偷偷塞给她的“掌印残图”一模一样!
苏瑾突然抬起头,迎着赵珩冰冷的目光,声音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晰。
“殿下若要杀奴婢,奴婢认了。可奴婢知道,您手里的图纸缺了另一半。而那另一半,在奴婢身上!”
赵珩的眼神骤然变了。
他原本冷得像冰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
他挥了挥手,对谋士说:“退下。”
谋士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赵珩,可还是收剑入鞘,退到了一旁。
“你倒是个胆大的。”赵珩蹲下身,指尖捏住苏瑾的下巴,指节用力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瑾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闭眼,死死地盯着赵珩的眼睛。
“你是谁?”赵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若敢撒谎,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被剁下来喂狗。你信不信?”
“是我父亲苏靖留下的。”苏瑾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我父亲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当年他手里握着能证明清白的东西,这残图,就是其中之一。
殿下若愿帮苏家翻案,我便将残图交出,助殿下补全兵符暗纹。”
赵珩盯着她看了一会,晨风吹过,卷起他月白的衣摆,也吹乱了苏瑾额前的碎发。
苏瑾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犹豫与审视,每一秒都像在受刑,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
久到苏瑾以为自己的下巴要碎了,赵珩才终于松开手。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
“从今日起,你当我的哑婢,跟着我身边伺候。若让我发现你有二心,后果你清楚。”
苏瑾低下头,藏在袖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半张残图。
残图的边缘硌得她手心生疼,可她却觉得心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这不是生路,是更凶险的棋局,一步踏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没有选择。为了父亲的冤屈,为了苏家的清白,她只能赌一把。
赵珩转身走进御书房,谋士看了苏瑾一眼,冷冷地说:“跟上。”
苏瑾慢慢站起身,膝盖已经跪得麻木,几乎站不稳。她攥紧扫帚,又看了一眼掖庭外的那棵柳树,春桃的影子仿佛还在树下。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苏瑾,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为父亲翻案,为苏家报仇。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跟着谋士走进了御紫宸殿内。
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将晨雾和宫道的血腥味都挡在了外面,却也将她带进了一个更危险的旋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