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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帝京

发表时间: 2025-09-09
腊月的帝京,风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昨夜的残雪蜷缩在街角巷尾,被往来车马践踏成污浊的泥泞,又被寒风迅速冻硬,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辆灰扑扑的骡车,随着拥挤的人流,艰难地挤进了高耸的永定门。

车轮碾过冻硬的雪泥,留下两道深辙。

车帘被一只冻得发红的手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清亮的眼睛,映着帝京冬日灰败的天光,却沉静得像是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没有半分初入繁华的雀跃或惶惑。

唯有在目光扫过城墙上森严的甲士和门洞深处幽暗的甬道时,才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锐利,如同冰面下潜藏的暗流。

白落落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逼仄的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和牲口身上散发的膻味。

她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青色棉袄,那袄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寒气依旧无孔不入,顺着缝隙钻进骨头缝里。

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玉佩。

玉质本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此刻却黯淡无光,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垢。

更触目的是,玉佩从中断裂,只剩下不规则的半块。

断裂的边缘尖锐,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个血淋淋的过往。

冰冷的玉身硌着掌心,那寒意比车外的风雪更甚,首透心底。

三年前,江南白家,一夜倾覆,烈火焚尽了雕梁画栋,也带走了双亲的性命。

这半块残玉,是她从那片灰烬和血污里,唯一抢出来的念想,亦是悬在她心头的谜团和利刃。

“姑娘,崇文坊柳条胡同到了。”

车夫粗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骡车停在了一处相对还算齐整的宅院后角门。

朱漆斑驳的门紧闭着,门前台阶上的积雪无人清扫,积了厚厚一层,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漠。

白落落付了仅剩的几个铜板车资,拎起自己那个同样洗得发白、几乎空瘪的粗布包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抬步上前,叩响了冰冷的门环。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等了许久,久到白落落几乎以为门内无人,才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角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刻薄的中年妇人的脸,穿着体面的绸袄,是府里的管事婆子。

她上下打量着白落落,目光像冰冷的刷子,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棉袄,冻得通红的手指,最后落在那张虽然难掩憔悴、却依旧清丽难言的脸上,眉头嫌恶地拧了起来。

“找谁?”

“烦请通禀,江南白氏落落,前来投奔姨母陈柳氏。”

白落落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那婆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未立刻答话,反而“砰”一声又将门关上了,只丢下一句:“等着!”

脚步声匆匆远去。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脸颊。

白落落静静立在紧闭的角门外,像一株扎根在冻土里的瘦竹。

她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门旁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缝隙那头,隐约是府邸的后院小径。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向着角门这边靠近。

白落落屏息凝神,身体不着痕迹地向阴影里又隐了隐。

“……相爷的意思是,务必干净利落,那丫头若真活着到了京城,绝不能让她翻出浪来……”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是是,管家大人放心,小人省得。

只是那白家丫头,当真会寻到这里来?”

另一个谄媚的声音应和着,带着点不确定。

“哼,陈柳氏是她唯一的血亲,不来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盯紧了,一旦发现,立刻……”后面的话语化作一个阴狠的手势,透过门缝的微光,白落落清晰地看到说话之人腰间悬挂的一块腰牌一闪而过——紫檀木底,边缘包金,正中一个笔力遒劲的篆体“苏”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苏府!

当朝宰相苏文远的府邸!

姨夫不过是崇文坊一个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如何能与权倾朝野的苏相扯上关系?

还涉及……“干净利落”?

是针对她?

门内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

白落落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背脊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又被寒风冻成冰碴。

投亲?

这扇门后面,恐怕不是暖炉热汤,而是淬了毒的匕首!

姨母……她知道吗?

还是说……“吱呀——”角门再次被拉开,依旧是那张刻薄的脸,这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之意。

“夫人说了,”婆子的声音又尖又冷,像冰锥子一样砸过来,“白家早己是阖族倾覆的罪臣,哪还有什么亲戚!

夫人心善,念在往日微薄情分,赏你几个铜板,拿了速速离开,莫要脏了府上的地界,更莫要连累了夫人清誉!

罪臣之女,也配登我陈府的门楣?”

几枚冰冷的铜钱被粗暴地塞到白落落手中,那力道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铜钱边缘的锐利刮过掌心,留下细微的刺痛。

白落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唇瓣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首视着婆子,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可怕。

她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弧度极冷,极淡。

“有劳妈妈。”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松开手,任由那几枚象征羞辱的铜钱叮叮当当掉落在脚下冰冷的雪泥里,看也未看一眼。

然后,她拎起自己空瘪的包袱,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步走入帝京铅灰色的、深不见底的寒冬之中。

靛青色的背影挺得笔首,在漫天风雪和朱门高墙的映衬下,渺小,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孤绝。

身后,沉重的角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内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断绝了她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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