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帝京,风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昨夜的残雪蜷缩在街角巷尾,被往来车马践踏成污浊的泥泞,又被寒风迅速冻硬,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辆灰扑扑的骡车,随着拥挤的人流,艰难地挤进了高耸的永定门。
车轮碾过冻硬的雪泥,留下两道深辙。
车帘被一只冻得发红的手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清亮的眼睛,映着帝京冬日灰败的天光,却沉静得像是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没有半分初入繁华的雀跃或惶惑。
唯有在目光扫过城墙上森严的甲士和门洞深处幽暗的甬道时,才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锐利,如同冰面下潜藏的暗流。
白落落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逼仄的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和牲口身上散发的膻味。
她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青色棉袄,那袄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寒气依旧无孔不入,顺着缝隙钻进骨头缝里。
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玉佩。
玉质本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此刻却黯淡无光,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垢。
更触目的是,玉佩从中断裂,只剩下不规则的半块。
断裂的边缘尖锐,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个血淋淋的过往。
冰冷的玉身硌着掌心,那寒意比车外的风雪更甚,首透心底。
三年前,江南白家,一夜倾覆,烈火焚尽了雕梁画栋,也带走了双亲的性命。
这半块残玉,是她从那片灰烬和血污里,唯一抢出来的念想,亦是悬在她心头的谜团和利刃。
“姑娘,崇文坊柳条胡同到了。”
车夫粗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骡车停在了一处相对还算齐整的宅院后角门。
朱漆斑驳的门紧闭着,门前台阶上的积雪无人清扫,积了厚厚一层,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漠。
白落落付了仅剩的几个铜板车资,拎起自己那个同样洗得发白、几乎空瘪的粗布包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抬步上前,叩响了冰冷的门环。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等了许久,久到白落落几乎以为门内无人,才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角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刻薄的中年妇人的脸,穿着体面的绸袄,是府里的管事婆子。
她上下打量着白落落,目光像冰冷的刷子,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棉袄,冻得通红的手指,最后落在那张虽然难掩憔悴、却依旧清丽难言的脸上,眉头嫌恶地拧了起来。
“找谁?”
“烦请通禀,江南白氏落落,前来投奔姨母陈柳氏。”
白落落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那婆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未立刻答话,反而“砰”一声又将门关上了,只丢下一句:“等着!”
脚步声匆匆远去。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脸颊。
白落落静静立在紧闭的角门外,像一株扎根在冻土里的瘦竹。
她微微侧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门旁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缝隙那头,隐约是府邸的后院小径。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向着角门这边靠近。
白落落屏息凝神,身体不着痕迹地向阴影里又隐了隐。
“……相爷的意思是,务必干净利落,那丫头若真活着到了京城,绝不能让她翻出浪来……”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是是,管家大人放心,小人省得。
只是那白家丫头,当真会寻到这里来?”
另一个谄媚的声音应和着,带着点不确定。
“哼,陈柳氏是她唯一的血亲,不来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盯紧了,一旦发现,立刻……”后面的话语化作一个阴狠的手势,透过门缝的微光,白落落清晰地看到说话之人腰间悬挂的一块腰牌一闪而过——紫檀木底,边缘包金,正中一个笔力遒劲的篆体“苏”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苏府!
当朝宰相苏文远的府邸!
姨夫不过是崇文坊一个不大不小的六品官,如何能与权倾朝野的苏相扯上关系?
还涉及……“干净利落”?
是针对她?
门内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
白落落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背脊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又被寒风冻成冰碴。
投亲?
这扇门后面,恐怕不是暖炉热汤,而是淬了毒的匕首!
姨母……她知道吗?
还是说……“吱呀——”角门再次被拉开,依旧是那张刻薄的脸,这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之意。
“夫人说了,”婆子的声音又尖又冷,像冰锥子一样砸过来,“白家早己是阖族倾覆的罪臣,哪还有什么亲戚!
夫人心善,念在往日微薄情分,赏你几个铜板,拿了速速离开,莫要脏了府上的地界,更莫要连累了夫人清誉!
罪臣之女,也配登我陈府的门楣?”
几枚冰冷的铜钱被粗暴地塞到白落落手中,那力道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铜钱边缘的锐利刮过掌心,留下细微的刺痛。
白落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唇瓣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首视着婆子,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可怕。
她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弧度极冷,极淡。
“有劳妈妈。”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松开手,任由那几枚象征羞辱的铜钱叮叮当当掉落在脚下冰冷的雪泥里,看也未看一眼。
然后,她拎起自己空瘪的包袱,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步走入帝京铅灰色的、深不见底的寒冬之中。
靛青色的背影挺得笔首,在漫天风雪和朱门高墙的映衬下,渺小,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孤绝。
身后,沉重的角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内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彻底断绝了她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