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云霓阁”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悄然滑过,如同一尾灵巧的鱼,倏忽便是月余。
新漆的“云霓阁”匾额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尚未开张,便己引得街坊邻里好奇地探头探脑。
铺面焕然一新,孙大富带着两个新招的机灵伙计,将染好、绣好的各色布样小心翼翼地陈列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新布和染料的清新气息,也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新生的躁动。
林晚宁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阁楼隔出的小账房里,面前摊着厚厚的账本和一张绘制精细的上京城舆图。
纤细的手指蘸着朱砂,在地图上某些特定的街巷、码头、官仓附近,点下一个个醒目的红点。
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
这些红点,都是前世那场政变中,叛军最先冲击、或者囤积物资的关键节点。
信息,是她如今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东家!”
孙大富略带急促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宫里…宫里来人了!
说是皇后娘娘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皇后娘娘?
林晚宁蘸着朱砂的手指猛地一顿,一滴殷红如血的朱砂滴落在“永丰仓”的位置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痕。
姨母!
前世,姨母待她确实亲厚,时常召她入宫陪伴。
可也正是这份亲厚,将她更深地卷入了那场她根本无法承受的风暴中心。
最终,姨母自身难保,更遑论庇护于她。
一丝冰冷的警惕瞬间攫住了林晚宁的心脏。
她缓缓抬起眼,眼底翻涌的情绪在刹那间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放下笔,仔细地卷起那张沾染了朱砂的地图,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知道了。
请宫使稍候,容我更衣。”
再次踏入这座熟悉的、金碧辉煌的牢笼——凤仪宫,林晚宁的心境己与前世截然不同。
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廊柱上盘旋欲飞的金龙,空气里浮动的昂贵龙涎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虚假。
她低眉顺眼,步履沉稳地跟在引路宫娥身后,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踩在无形的冰面上。
引路的宫娥在通往正殿的曲折回廊前停下了脚步,躬身道:“郡主请稍候,容奴婢进去通禀皇后娘娘。”
说完,便转身没入了那重重垂落的、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锦缎帘幔之后。
回廊下只剩下林晚宁一人。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廊檐,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清晰的、不断移动的光影界限。
西周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鸟鸣。
她安静地垂手立着,目光落在回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
粉白的花朵簇拥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不去想即将面对姨母时的应对,不去想前世那些温情脉脉却最终化为泡影的画面。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被一股毫无预兆、带着疾风般力道的气息骤然打破!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回廊的转角阴影处闪出,速度快得惊人!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钳般,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林晚宁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近乎粗暴的怒意,捏得她腕骨生疼!
“呃!”
林晚宁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踉跄一步,差点撞进对方怀里。
她惊怒交加地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是萧珩!
他穿着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着西爪蟠龙,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却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那张脸,依旧是记忆中棱角分明的俊朗,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
但此刻,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淡漠的眼眸里,却翻涌着林晚宁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质问!
他紧紧地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廊下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刮过她的脸,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剖开看个透彻。
“为何躲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蕴含着风暴般的怒意和一种林晚宁无法理解的……受伤?
“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
林家找不到人,递进宫里的帖子也石沉大海!
林晚宁,你在做什么?!”
他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那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林晚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被侵犯的冰冷。
她试图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攥得更紧。
前世临死前那惊鸿一瞥的玄色身影与眼前这张盛怒的脸庞重叠,让她心头剧震,却也激起了更深的抗拒和疏离。
“放开!”
她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眼神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阴鸷的目光,“我去哪里,做什么,似乎无需向殿下禀报!”
“无需禀报?”
萧珩像是被她这冰冷的态度彻底激怒,眼底的阴郁瞬间化为骇人的风暴。
他猛地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强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林晚宁,你何时变得如此……”他质问的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他因盛怒而逼近、衣襟因动作微微敞开的瞬间,一道狰狞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林晚宁的视线!
那疤痕斜斜地、霸道地盘踞在他靠近左侧锁骨下方的位置!
颜色深红,边缘虬结凸起,显然是新愈不久,带着一种残酷而暴烈的质感!
林晚宁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疤……前世绝对没有!
一股寒意,比这深宫的回廊更冷,瞬间从脚底窜上林晚宁的头顶!
前世她死前看到的那个玄色身影……这疤……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伤从何而来?
与她的重生……是否有关联?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忘记了手腕上的疼痛和眼前的剑拔弩张。
就在这死寂般的、充满火药味的僵持时刻——“启禀皇后娘娘!
新科状元苏明远,殿外求见!
有紧急要事面奏陛下与娘娘!”
一个太监尖细而高亢的通禀声,如同冰冷的锥子,突兀地刺破了凤仪宫凝滞的空气,远远地从正殿方向传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回廊之下。
苏明远!
这个名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林晚宁的头上,瞬间将她从那道狰狞疤痕带来的巨大震惊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萧珩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眼底翻腾的怒意和阴郁并未散去,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新的燃料,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审视和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探究,再次钉在林晚宁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