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不等分桥

秋末这几日皆是乌云密布，天昏地暗。尤其今日，一早便狂风急骤、大雨滂沱。

我的贴身丫头春香从屋外跑来与我禀告：〖小姐，果然只有忠勤伯夫妇来了，

文公子没来……〗〖人去哪了？〗〖还是去了那女人住的那座庄子，

还帮她一起给那些花圃遮风挡雨呢。〗〖瞧清楚了？〗春香点头：〖清楚了，

张二哥可是亲眼所见。〗〖好！〗我此时早已没了任何情绪，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如今都在前厅？〗〖在的！〗〖嗯，你将张二带来吧，

咱们一起去前厅。〗〖小姐，您真下定决心了？〗我叹口气：〖我曾说，人无完人，

孰能无过？可凡事皆有底线，我已给了文俊来三次机会。而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一父亲在年轻时与忠勤伯就是一对知交好友。两人各自成家后也一直保持着绨袍之谊。

更是时常在一块觥筹交错，围炉夜话。两人的贤妻正好又在差不多的时间有孕。

我与文俊来便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指腹为婚的一对。我们两家的府邸所在隔着几条街，

距离不远也不算近。但因长辈们亲近，我与文俊来在幼时便常有见面。

他小时就如年画里的娃娃般，白嫩可爱，尤其那双圆眼睛很招人喜欢。脾性也好，温温软软，

行止有度，从不会乱发脾气。我虽还年长他半岁，但时常都是他让着我，

令我心中对他好感更甚。所以当初次听说他是我指腹为婚的对象后，心中是欢喜而庆幸的。

忠勤伯夫人也曾逗趣似地，牵着他的手，垂头问他：〖元儿姐姐好不好？

〗他老实地答：〖好。〗〖那元儿姐姐漂不漂亮？〗他抬起粘着长睫的眼皮，

飞快地瞧我一眼，又忙垂下：〖漂亮的！

〗忠勤伯夫人笑弯了眉：〖那让元儿姐姐将来做俊儿的妻子好不好？〗他听了一愣，

瞬间耳尖和两颊都泛起红，满面羞涩，抿着嘴不答话。当时大家都笑他一个小小男儿郎，

怎比姑娘家还要腼腆。当时的我也以为他是性子使然才未答最后的话，心中许是愿意的。

毕竟他都当面承认，我人既好又漂亮了。但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孩子，并不知晓情爱为何物。

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口中怎么答的，其实都作不得数！

二文俊来八岁时进了牧家办的学堂，从那之后我们便很少见面了。偶尔见到，

也不如小时那般相处自然，可能我们都开始晓得男女有别了。不过有次，

他还是悄悄塞给我一个，垂着红穗与铃铛的五彩绣球。绣球做的极是精致漂亮，

就连在店中都很少能见到这种样子的。虽然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但我能从这礼物上感受到他的用心与讨好。心中不禁感叹，这家伙表面看来不善言辞，

实际还是很会哄人的嘛。我自是喜不自胜，那段时间，连睡觉都要将这绣球抱在怀中。

也因这只绣球作引，我与他之前那种成长后的陌生，淡化了不少。

每次见面也都能顺畅地聊上几句。他在我心中的存在，也开始日渐分明起来。

文来俊刚过舞勺的这年，两家便开始重提起这桩婚事来。

只是文俊来正处在努力考取举人的当口，而我父母亲也有些不舍我太早出嫁。

再说我与他早八百年就订下了亲事，这成亲之礼便也不急于一时半会了。

于是两家一再商量后，干脆将我们的婚事定在了两年后。虽这亲不会马上成，

但双方长辈在这之后，时不时会为我们创造相处的机会。

除了逢年过年时必要的走亲访友、或好友之间偶尔的交流拜访。

伯夫人也经常有意办些茶宴、赏花会，邀请我们过府一聚。借着这些机会，

我与方俊来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有次，我们在亭下赏月时，他突然拉起我的手，

在我额上印下一吻。我被他这大胆又轻狂的举动惊得愣在当场。

当看到他那张满面通红的脸时，突然又想起他小时那会的羞涩表情。

又觉得他实在是惹人喜爱。他眨着双灵动的眼，对我认真道：〖元儿姐姐！

我会努力让你成为状元娘子的。〗从那以后，他对我行事越发主动体贴。

我喜欢吃的、玩的、爱看的、爱逛的，他都知晓，也时常送些东西过来。父母亲，

还有大哥对他都相当满意。我也觉得，虽然我们的感情不是炙烈如火的那种，

但却是难得的细水长流。

直至文俊来从江南办事回来……三忠勤伯夫人的娘家就在江南一带，

文俊来那次是替伯夫人，回江南给外祖拜寿。文俊来对他外祖一家向来亲近，

也一直很喜欢家中那些活泼的表兄弟们。他说在江南能令他身心完全放松，还说以后有机会，

也会带我去看看。但自他准备考试以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江南了。

所以这次江南之行，他一直呆了足足两个月才回伯府。一开始我并没在意，

毕竟那是他外祖家，他想呆多长时间都合理。这些事也与我没多大的关系。

只是我开始渐渐发现，自他从江南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好似有了不小的变化。

虽然他打小就不是一个与人热切的人。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对我明显比以前疏离许多，

耐心也变少了。与我在一起时，时常都是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

有时甚至还会莫名傻笑，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我搞不清他究竟怎么了，

只是内心开始忐忑不安、胡思乱想。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人大部分的注意力，

的的确确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心底似有些预感到什么，却没有勇气当面质问他。

甚至还为他设想了无数情节、借口与理由，来解释他的这种变化。

但这样的疑问一直堆叠在心中，渐渐成了一处痛苦的积苛。到最后，

甚至连晚间的美梦都渐成了噩梦。最后我实在扛不住，便将这个烦扰说与大哥听。

大哥比我年长十岁，却没有父亲的古板与严厉。

反而对我这个妹妹一向有着许多的溺爱与包容。所以自小到大，我有什么烦恼和想不通的，

最后大多都会找他解决。况且他任职于督查院，很多事到了他手中，都是易如反掌。

大哥听了我的话后陷入沉思。半晌才安慰我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

但事情还没定论之前，元儿不要庸人自扰，平白累了自己。〗我点点头。

四虽然有大哥的帮忙与劝慰，但我内心还是难免惶惶不安。有到有天晚上，

大哥突然来了我的院子。他的脸色称不上好，尤其那双眼，不笑时带着股凌厉，很能吓唬人。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心中更没底了：〖大哥？〗大哥这才收敛了神情，但依旧直视着我，

语气也很郑重。〖元儿！你真的喜欢文家那小子吗？〗这话让我心中一咯噔，

努力定了定神：〖大哥！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大哥便开始说出他的调查结果。

文俊来的确是去了江南给他外祖祝寿。但有天与他表兄一块逛庙会时，因一桩误会，

结识了附近的一个卖花女。那女人叫花杏，颇有几分姿色，又长了副好身段，

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两人很快便越走越近，常私下见面，最后彻底勾搭在一起。

文俊来一度被她哄得晕头转向，还送了她不少东西。之所以在江南呆这么长时间，

也都是因这个杏儿的存在。不仅如此，这次他回来，还把这个女人一并带回来了。

就安置在他名下，一座名为‘花微雨’的小别庄内。我知道这座别庄的存在，

文俊来曾与我提起过。那是伯夫人送给他的一处私产，就在两家商量我们的婚事之后。

这别庄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当时他说，是因我颇喜欢花，

所以他便将别庄名字改为‘花微雨’。还说他已命人在那里种满了各色鲜花，等我们成婚后，

可以常去小住。只是如今，却先有一个女人住了进去，也先欣赏起了那些他为我种的花。

〖元儿！你桩婚事你还要吗？〗大哥平静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垂头，

尽量不让大哥瞧见我眼中将落的泪，只有手指紧紧攥着。

半晌才平复声音：〖我与他自小就订下婚事，全京城的人都知晓的。他许是一时糊涂，

况且那女人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卖花女，伯夫人不会同意的。〗〖那你呢，元儿？

你又如何想？〗我抬起头，眼尾处有些痛：〖大哥！人无完人，孰能无过？

只是……古人常说，事有不过三，长情不过桥的说法。我想……想再给他三次机会！

〗五我虽说得这般轻巧，可心中又怎会不难过？我与他自小青梅竹马，

那些相处的感情不是假的，对他的喜爱更不是假的。对他的心意与关切，

也从不比他对我做的少半分。考秀才那会，他曾因日夜读书而伤了脾胃，吃不香睡不着，

书也读不下了。伯夫人到处替他求医问药，也无多大效果。是我到处打听，不惜用祖传玉佩，

与人换得一张古方，才将他的胃养好。后来他顺利进得考场，也考到了秀才之名。

我还对父亲撒谎，说玉佩是被我自个弄丢了。当时父亲对我好一顿斥责，

此后总说我是个败家子。文俊来还有个冬日里常腿脚泛冷的毛病。

我每年都会给他做几套加厚的棉护膝和软靴。

就连当中的夹棉和布料都是我亲自去择选采买的。春夏时，我还会带着院里的丫头日日采花。

取大量花液，辅以药材，做成滋润的花膏，送给他养护手脚。只因这花膏，

是我尝试做了许多种花膏中，他说效果最好的一种。甚至他书房里的那些高档文房四宝，

笔墨纸砚大半也都是我送与他的。甚至，还曾有别的公子对我暗示过情谊。

我自是当机立断地直接拒绝了，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心。我自认，从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而他呢？不过是个卖花女，他便这般迷了眼，不将我放在眼中。更何况我们早有婚约在身，

他却这么轻易就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如意肆意践踏我们的感情，难道他以往对我的欢喜，

所做的事，全都是假的吗？我给他的第一次机会，是我的生辰宴。

这是母亲早就为我安排好的，在及笄之前好好办一场像样的生辰宴。母亲这次广撒邀帖，

忠勤伯一家自然也在其中。在看到文俊来人出现在生辰宴时，我的心中是舒了口气的。

这令我觉得，他应该还是在乎我的。尤其当他将生辰礼亲手放在我手中的时候，

这种想法更甚。六可我无论怎样从好的方面去替他设想。与他独处时，

也总是会不禁猜想，他与那个杏儿独处是什么模样？

也如与我独处时这般若即若离、敬而远之、疏离有度？与他说话时，又在想，

他与那个杏儿说话时又是什样的？也如与我说话时这般，眉目平浅、不苟言笑、语淡如水？

他这般态度甚至连伯夫人都有些看不下去，明里暗里提醒他与我要多亲近些。可他依旧故我，

充耳不闻，好似不是来庆贺我的生辰，而是参加我的头七。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比来到这的任何一位宾客，都要更加没耐心。没一会，他的小厮跑来与他咬了会耳朵。

我清楚地瞧见他那风云变幻，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厮刚走，他就开始如坐针毡、搓手顿脚。

最后终于直起身，朝我走过来，面上还带着丝明显的愧疚。〖元儿，我的一位同窗出了事，

正需要我去帮忙。〗我从来都不知，他撒谎时，那双招人喜爱的眼睛看来是如此真切。

且自从江南回来后，他那声以前常叫的姐姐，也不再叫了。〖那你便去吧。〗我平静道。

他点点头：〖我先走了，明日再与你补份礼，元儿想要什么，我……〗〖不用了！

〗我打断他：〖再不去，你的同窗该着急了。〗他走时那急切又敏捷的脚步，

更看不出是个冬日里会将手脚缩成团的人。到了今日此刻，我也才知道，

他原是个情绪如此丰富的人。更清楚地明了，之前我为他找的所有补漏，

不过就是对自我欺骗性地安慰罢了。也许，从小到大，

我都一直在犯着这样个严重又可笑的错，而从不自知。七晚间，大哥过来了，

他没急着先开口。直到春香上了茶，他捧着喝了几口才道：〖他今日离席后又去了花微雨，

听说是那个女人病了。〗话落，大哥担忧地看向我：〖元儿，你还要继续吗？

〗我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大哥皱起眉：〖你真要如此执迷不悟？

〗我笑着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既有言在先，我自当要做完该做的事。如此，

即便将来再想起此时的事，也不会为当初什么都没做而后悔。〗大哥听了没再劝我，

我知道他是明白我的意思的。〖那我把手下的张二暂借给你，平日你用他跑腿送信也方便些。

〗张二不仅是大哥身边的贴身小厮，还是我的丫头春香的未婚夫。

可见大哥待我的事是极细心周到的，什么都为我考虑到了。想到他平日一直都很忙，

如今还要这般操心我的事，不禁起了内疚。〖让大哥替我费心了。〗大哥终于笑了，

伸手抚着我的发顶：〖你这丫头，装模作样的。〗我给文俊来的第二次机会，

是有‘小中秋’之称的一场庙会。之所以有这样的别称，

皆来源于一棵在姻缘庙旁屹立了数百年的古树。据说这棵古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