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断魂谷之后，归京之路，再无波澜。
但那封从刺客首领身上搜出的密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谢无鸢的怀中，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信上的字迹，那枚私印，都指向了朝堂之上，那个权势熏天，曾被她父亲视为国之柱石的男人。
原来，所谓的“帝心难测”，不过是推到台前的幌子。
真正想要她死的，是那些担心她这把剑太过锋利，会伤到他们利益的“自己人”。
可笑，又可悲。
三日后，盛京。
皇城金鳞台，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九十九级台阶之上，是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椅。
新帝萧凛，一身玄黑龙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日光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袍而出。
他的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却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与冷漠。
台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锦衣华服，神情各异。
更远处，是闻讯而来的京城百姓，人头攒动，议论纷纷，都想一睹这位以三万破十万，力挽狂澜的女将军的风采。
谢无鸢一身玄甲，未曾卸下。
她站在百官之首，身姿笔挺如枪，身后是袁天昊等几位玄甲军高级将领。
在他们的前方，跪着一排被卸去甲胄、捆得结结实实的东域联军俘虏，为首的，正是东域主帅，孙庆。
献俘大典，本该是武将的无上荣光。
但此刻，谢无鸢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她能感受到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敬畏，有嫉妒，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目光如刀剑般在自己身上刮过。
内心却如一片被冰封的湖面，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流汹涌。
这不是庆功的典礼。
这是为她准备的审判台。
萧凛的目光，从高高的御座上垂下，掠过那些俘虏，最后落在了谢无鸢的身上。
他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北疆大捷，谢将军，居功至伟。”
“臣，不敢居功。”
谢无鸢垂眸，声音清冷。
萧凛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比冰雪更寒。
“功，朕记着。
但过，朕也不能不问。”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陡然一变。
百官之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袁天昊的脸色瞬间涨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名尖细嗓音的太监，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从萧凛身旁走出，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谢无鸢面前。
他展开圣旨，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像是用指甲刮过铁皮，刺得人耳膜生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玄甲军统帅谢无鸢，于北疆一役，虽有破敌之功，然则轻敌冒进，置三万将士性命于险地，险蹈万劫不复之境！
此为将者大忌！”
“又，不遵军令，擅自更改行军方略，虽侥幸得胜，然骄纵之风己成，若不严惩，何以正军法，何以儆效尤！”
太监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玄甲军所有将士的脸上。
袁天昊目眦欲裂，他猛地向前一步，想要嘶吼辩驳。
谢无鸢却头也未回，只是微微侧过身，用眼神制止了他。
那眼神，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袁天昊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血。
太监顿了顿，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无-鸢，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继续念道： “然，念其父兄皆为国捐躯，又确有退敌之实……” 他的语调拖得长长的，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人群中，一位官员夫人在丈夫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这怕不是要功过相抵吧？”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嘲弄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全都聚焦在谢无鸢的身上。
太监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给出了最终的判决。
“……朕躬恤其功，特准功过相抵。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着，即刻起，褫夺谢无鸢玄甲军统帅之职，收回虎符兵权！”
“其骄纵不法，目无君上，着……打入昭狱，听候发落！”
“钦此——！”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金鳞台之上。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反转震慑住了。
前一刻还是万民敬仰的护国英雄，下一刻，就成了被打入天牢的阶下囚。
跪在地上的东域主帅孙庆，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看着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荒谬。
他输给了这样一位将才，可这位将才的君主，却亲手折断了她的羽翼。
“哗啦——”一首肃立在广场西周的锦衣卫，在圣旨落下的瞬间，齐齐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冰冷的杀机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金鳞台。
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谢无鸢和她身后的几名玄甲军将领围在中央。
空气，仿佛凝固了。
袁天昊再也忍不住，他怒吼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谁敢动将军！”
“铮！”
身后几名玄甲军将领也同时拔刀，与锦衣卫对峙起来，剑拔弩张！
“住手！”
谢无鸢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势。
“天昊，把刀收起来。”
“将军！”
袁天昊悲愤交加，“我们不服！
我们是冤枉的！”
“这是圣旨。”
谢无鸢淡淡地说道，她缓缓转身，看向自己的副将，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背上一个“率军谋逆”的罪名。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袁天昊看着谢无鸢的眼睛，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慢慢熄灭。
他懂了。
他缓缓地，屈辱地，将刀插回了刀鞘。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然对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汉子，比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那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
复仇的种子，在这一刻，悄然埋下。
锦衣卫指挥使走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副沉重的玄铁镣铐。
“谢……无鸢，接旨吧。”
他刻意去掉了“将军”二字。
谢无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副镣铐。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穿过冰冷的空气，径首射向那九十九级台阶之上的龙椅。
她对上了冕旒之后，那双深邃而冷漠的眼睛。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簇火。
一簇被压抑在万丈寒冰之下，却足以焚尽八荒的，不屈的烈火。
那是一个无声的宣告。
萧凛。
你给我的，我记下了。
将来，我会……百倍奉还。
她伸出双手。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她曾执掌千军万马的手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