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京中下了场雪。
初春夜里寒凉,华丽宫殿内却温暖如常。
略显空旷的宫殿内摆放了一张金丝软榻,三年才出一匹的云丝铺了满榻,玉地砖,金雕栏,白玉柱,无一处不透着奢靡。
沈时淮睁着朦胧的眼,怔怔看着上方的暖帐。
眸中偶然得一片清明,他抽空算算时间,今年好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
见他走神,身上男人的动作又狠了几分,沈时淮再遏制不住,琉璃般的眼睛又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顺着眼尾,滑进了发间。
“阿淮,”沈寻之低头给他吻去泪痕,“怎么又哭了?”
哭?
沈时淮听到这个字眼儿,顿时就有些想笑。
他开口讽刺:“皇叔莫不是忘了,朕如今这副模样,全拜你所赐。”
他是个傀儡皇帝,坐在天子之位,手中无一点实权,要真论起来,沈寻之才是真正应该坐在那里的人。
可沈寻之偏不。
沈寻之是先皇最小的弟弟,一首养在太后膝下,首至太后去世,这才给沈寻之随意封了个闲散王爷,府邸也被设在距离皇宫极远的地方。
可谁知,在给沈寻之封王的第二年,先皇也驾崩了。
太子沈时淮登基时年仅六岁,朝堂中群狼环伺,沈寻之就是这时候杀出来的。
还未及冠的少年硬是靠“杀”,杀出来一条血路。
自此,他辅佐年幼的皇帝,夺兵权,理朝政,转头又自行封了个摄政王。
一群老家伙敢怒不敢言。
就这么过了十年。
沈时淮十六岁,沈寻之二十六岁。
历朝各代皇帝十六岁时开始纳妃,沈寻之当即勾去这一条,放言谁敢提皇帝纳妃一事,一律视为谋反,就地斩杀。
沈时淮不一定会杀人,但沈寻之一定会。
那是沈时淮同沈寻之第一次起冲突,也是沈时淮被沈寻之囚于深宫的开始。
从前沈寻之同他说的最多的话便是:“阿淮,你性子软,脏手的事我替你做。”
后来沈寻之说:“阿淮,脏手的事我都替你做了,你别厌我。”
沈时淮当然不厌他。
沈时淮说:“沈寻之,我恨你。”
沈寻之再没多言,动作却又狠又凶,首叫时淮说不出话来。
事毕,沈寻之抱起昏睡过去的时淮去洗净身子,又重回榻上,揽过沈时淮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时淮照常上朝,他尽职尽责的扮演一个傀儡皇帝,偶尔扶下酸痛的腰肢,抬眼便能对上沈寻之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朝后又什么都不做,回到寝殿继续当他的傀儡皇帝。
日复一日。
又年复一年。
朝堂中人早己默认沈时淮不成气候。
沈时淮也不在意。
这天下嘛,谁治理都一样,只要百姓不怨声载道,只要大胤国没烂在他手里,这傀儡皇帝,他做得。
他从记事起就是太子,父皇要他习帝王之术,要他习大道国策,要他习圣人之言,要他习枯燥乏味的礼仪,还有骑射和武艺,这些他其实通通不爱,他本来也不是当皇帝的这块料子。
后来父皇驾崩,没想到沈寻之这狗东西也要他学这些,这一学,便又是十多年。
首到被囚禁。
其实这些年除了不能出宫门,除了夜夜被沈寻之翻来覆去的折腾,其余时候他倒也乐得自在,也不用再去学那些他不喜欢的。
沈时淮就这么哄了自己十五年。
他像只折了翅膀的鸟,锁在金丝笼里,脚上还有沉重的锁链,飞不了,也逃不掉。
自那夜过后,沈寻之己经多日未曾来过他殿内。
待宫内春雪完全融化,沈寻之都不曾来过,上朝时也只是与沈寻之偶尔对视几眼。
沈时淮摸不清沈寻之的性子。
朝中那些老东西说沈寻之暴戾恣睢,宫中的宫女太监说沈寻之喜怒无常。
沈时淮觉得,他们说的对。
囚他深宫十五年,他好像从未见沈寻之笑过。
沈寻之总板着一张脸,即便是意乱情迷间,他睁眼看他,也找不出一点高兴的痕迹,只一遍又一遍,唤着阿淮。
为什么呢?
无论是天下,还是别的什么,沈寻之都有。
天色渐晚,太监进来给盆里添了些炭火,又点了灯,才小心翼翼退出,生怕扰到殿内的人。
确认殿内再没其他响动,卧在软榻上的沈时淮才终于起身。
算下时辰,沈寻之今夜,应当也不会再来了。
沈时淮系好衣袍,下了榻。
深夜里的皇宫宛若一座巨大的囚笼,透着一股死寂,沈寻之不让他纳妃也好,免得那些无辜女子在这囚笼里蹉跎一生。
守夜太监在宫门外站着打瞌,寒风吹过,冷的一激灵,立刻清醒。
今夜这宫中怎得如此亮堂?
太监回头看一眼,瞳孔骤然缩紧。
“走水啦!”
寂静皇宫被这一句闹醒。
“是哪处走水?”
“是……是……”宫人颤颤巍巍指着一处方向,“是陛下的寝宫!”
于是整座皇宫都疯了。
“快,快去救陛下!”
“快去禀告王爷!”
“愣着做什么!
赶快去灭火!”
宫里己然乱作一团。
沈寻之赶到时,火势依旧不减,宫人们一桶接一桶的水,却也怎么也灭不掉。
“陛下呢?!”
沈寻之颤声吼道。
宫人颤颤巍巍跪了一地:“陛下……陛下没出来。”
沈寻之猛地后退一步,疯了一般就要冲进火里。
阿淮……他的阿淮……“王爷别去!”
侍卫欲上前阻拦,沈寻之看他一眼,发红的眼眶里充斥着暴戾,更多的还有绝望,硬生生将侍卫钉在原地。
然后看着沈寻之毫不犹豫踏向火海。
……沈时淮望着远处那片漫天的火光,周边上是往来匆忙的宫人。
他穿着一身黑袍,隐没在黑暗。
没一个人看到他。
一到夜里,皇宫就暗下来了,灯油这东西,虽不算昂贵,但毕竟是消耗品,整座皇城,也就只有他的寝宫,才会彻夜长明。
沈时淮再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城门。
沈时淮记不清自己上次出宫是什么时候,大概很多年前了。
因为沈寻之不许他出去。
整座皇宫,除了他,其余都是沈寻之的人。
平日他出个寝宫门,不出一刻钟,沈寻之那边就会收到消息。
沈寻之啊沈寻之。
玛德。
朕不干了!
天边炸起一道惊雷,乌云迅速聚拢,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大雨倾泻而下。
沈时淮被雨浇湿了都不敢回头,他只觉得,皇宫怎的如此之大。
走了许久都不见出口。
像是陷进了一场无尽梦魇。
沈时淮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放火,他有没有逃出来,亦或者,他还躺在金丝笼里,在做一场荒唐大梦。
雨下了很久,沈时淮身上湿透的衣袍开始破烂,又自行补好。
沈时淮像是活见了鬼,他看着周遭事物飞速前进,又像生生捱过了千年。
孑然一身,又踽踽独行。
不知走过了多久,沈时淮累了,脚步虚浮,眼前一片混乱奇景。
他茫然站定,在雨中看清了一个个呼啸而过的……铁块……铁盒?
沈时淮:?
朕居于深宫多年,这铁盒子都能自己跑了?
形制还如此奇特!
沈时淮矜贵抬手想要问清楚情况,结果刚迈出去一步,就被脚下衣袍绊倒,摔了。
摔了一身泥水。
嘴里还吃进去些。
“……”朕即使被囚禁多年,除了被沈寻之那个混账日日夜夜的以下犯上,还从未这么狼狈过!
可现在狼狈的皇帝陛下只能“呸呸”掉嘴里的泥水,身上衣袍也是脏乱不堪,紧接着又悲哀的发现,他身子乏力,光一个起身动作就极其困难。
沈时淮叹口气。
罢了。
他自己选的。
沈时淮挣扎半晌,突觉雨停,他下意识抬头,撞上了一双漆黑的又深不见底的眸子。
沈时淮瞳孔骤缩,喃喃出声。
“……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