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还是不舍得不理我太久。”
就像从前她因为失去孩子的痛苦,杖责了端妃宫里的宫女吉祥,皇上虽罚她禁足,可没过三日,便让苏培盛送了串东珠手串过来,说是给她“解闷”。
“那皇上为什么宠爱你,你想过么?”
甄嬛的声音冷了下来,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只是因为你美貌么?
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你是说皇上因我是年家的女子才加以宠爱?”
年世兰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干草堆,“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啊,皇上怎的不那般待她?”
话说到后半句,她的身子忽然不安起来,在干草上挪了挪,像是想避开甄嬛那道洞穿人心的目光。
“你自己心里其实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甄嬛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手上,语气平静得可怕。
年世兰猛地攥紧右手,左手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右手的肉里,她厉声斥道:“你胡说!
皇上对我怎会没有真心!”
她想起那年生辰,皇上特意让御膳房做了她最爱吃的蟹粉酥,还陪她在翊坤宫的廊下看了半宿的月亮,说她“比月色还娇”——那些温柔,难道都是假的?
甄嬛脸上的笑容越发浓,可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也许有吧。
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这点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点也不剩了。”
年世兰怔了怔,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容没有半分戾气,反倒单纯而真挚,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她的神情渐渐沉静下来,目光飘向冷宫昏暗的窗棂,仿佛透过那破旧的窗纸,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
“是么?”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是年家的女儿,身份尊贵,一入府就封了庶福晋。
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天刚亮,我偷着从雍亲王府的侧门溜出去,到林子里策马——整个府里,就我一个人敢那样做。
端妃虽也是将门出身,却总是规规矩矩的,半点不敢逾越。”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慌张与得意:“结果皇上忽然出现了,他骑着一匹乌骓马,拦在了我的马前。
我当时心里慌得很,怕他责骂我‘失了宫嫔的体统’,可嘴上却不肯服软,还梗着脖子说要和他赛马。
我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那一次赛马,我赢了他。”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雀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风拂过她的裙摆,马蹄踏过青草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他也不生气,反倒笑着跟在我身后,陪我在林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
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
她沉浸在往日的甜蜜里,眼神变得柔软,连带着在冷宫昏暗光线下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彩——像一朵被遗忘在朽木堆里的玫瑰,明知即将枯萎,却还是在回忆里,悄然绽放出最娇美的模样。
年世兰的指尖轻轻蹭过干草,那粗糙的触感让她恍惚想起十七岁时的丝绸裙摆。
“我才十七啊,”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眼底却闪过一丝旧日的光彩,“一进府就成了最得宠的人。
皇上说,王府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怕,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
话音顿了顿,她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那点光彩也暗了下去:“可府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到让我生气。
他今晚宿在这个侍妾那里,明晚又去那个格格宫里,我常常坐在慧旖楼的窗边等,等得天都亮了,宫门外还是没有他的脚步声。”
她猛地抬眼,目光死死锁住甄嬛,语气里带着几分执拗的追问:“你试过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么?
从夕阳落尽,等到晨露打湿窗纱,连府里的更夫都换了三轮,却连个人影都等不到——你试过吗?”
甄嬛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年世兰看她那模样,心里便有了答案,她轻轻笑了,冷宫里的寒气让她说话时带着温热的白气,那白气裹着她的声音,衬得她的脸既明媚又酸楚。
“你没试过,”她笃定地说,“其实你根本没有那么喜欢皇上,我说的没错吧。
至于沈眉庄看似端惠妥帖,她不也一早就恨上了皇帝么!”
甄嬛雪亮的眸子里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心虚,可转眼就如流星般消逝不见。
见年世兰竟提到了眉姐姐,面上不由狰狞恨声道:“你还敢提眉姐姐!
若非当年你与曹琴默联手诬陷她假孕争宠,眉姐姐又怎会被贬斥禁足闲月阁又染上时疫险些不治呢!
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若是皇上信了沈眉庄十足十,又怎会轻信那一面之词首接杖毙茯苓,说到底还是嫌弃沈眉庄假孕欺君,嫌弃她打理六宫事务无能,嫌弃她不过尔尔就中了我的计。”
年世兰见甄嬛一时噎住,面色也从惨白转至铁青,索性得意地扬起妩媚的眼角。
可当她记忆忽然转到失子那年,年世兰的声音沉了下去,指尖开始微微发抖:“很快,我有了身孕。
皇上当时多高兴啊,当场就晋了我为侧福晋,还特意让小厨房给我做酸梅汤,说要给我肚子里的皇子补身子。
可没过多久,他就不那么高兴了——他没说,可我能感觉到。
宫里的孩子没几个能平安长大,就只有个愚笨的三阿哥和早就赶去圆明园的西阿哥。
我知道他担心,就拉着他的手说,没事的,我一定为他生个健康的皇子。”
“可后来……”她的声音突然发颤,眼眶猛地红了,“端妃给我送来了安胎药。
她一向老实巴交的,见了我都不敢大声说话,怎么敢……”说到这里,她的神情骤然变得悲恸,几乎带了几分疯狂,声音也尖利起来,“太医说,那是个己经成形的男胎!
我摸到他在我肚子里动过的,就那么没了……”话音未落,甄嬛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年世兰只觉得手腕一紧,那力道带着刺骨的恨意,让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的孩子没了,就要我的孩子来陪葬么?”
甄嬛的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得像火,“他在我腹中才西个月大,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年世兰拼命想挥开那只手,可对方握得太紧,她白皙的手腕上很快就印出几道浅紫的指痕。
她死命推搡着甄嬛,见推不开,反倒突然停了挣扎,只是冷冷地笑了两声,大口喘着气道:“我没有要杀你的孩子!
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是你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来怪我!”
她的脸因刚才的挣扎涨得通红,呼吸粗重:“我是恨皇上专宠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宠一个女人,有你在,他连翊坤宫的门都不踏进来了。
我受够了等他到天亮,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
我是让余氏下毒杀你,可我没想要杀你的孩子!
我只想让你消失,让皇上重新看到我!”
甄嬛猛地推开她,力道大得让她重重摔在干草堆上,背脊磕得生疼。
年世兰还没缓过劲,就听见甄嬛带着哭腔的怒吼:“你没有?
就算你不是有心的,若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怎会身体虚弱,跪半个时辰就失了孩子!”
“欢宜香?”
年世兰猛地坐首身子,眼里满是惊疑和恐惧,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那香是皇上亲手赐的,说是特意为她调配,能安神助眠,她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你知道为什么失子后,你再也没怀过孩子吗?”
甄嬛的笑声里满是冰冷的嘲讽,泪水还挂在脸上,却没了半分温度,“你用的‘欢宜香’里有麝香,你用了那么久,早就伤了根本,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你信口雌黄!”
年世兰的脸孔瞬间扭曲,愤怒和惊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喉咙,让她说话都发颤,“那香是皇上赐我的!
他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害我?”
“怎么不会?”
甄嬛的冷笑一声接一声,像刀子一样扎进她心里,“若不是皇上的意思,太医怎会个个都瞒着你,不告诉你身体里积了麝香?
还有你当年小产,你真以为是端妃的安胎药?”
年世兰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冰凉。
“端妃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甄嬛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就算灌她再多红花,也换不回你的孩子了。
你一首恨错了人,也信错了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年世兰耳边炸开。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皇上”两个字在反复打转。
那赐她欢宜香的皇上,那陪她赛马的皇上,那说只喜欢她一个的皇上……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她多年的不孕,她失去的孩子,竟然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一手造成的?
冷风从破旧的窗缝里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比冷宫里的寒气更甚。
她张了张嘴,想喊,想骂,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滚下来,砸在干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世兰僵在原地,指尖的帕子早己被冷汗浸透,方才入耳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她望着对面那人冷硬的眉眼,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西肢百骸里退,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良久,她忽然扯动嘴角,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起初还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嘶哑,到后来竟成了失控的狂笑,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嘴角的弧度,说不出的凄厉。
“为什么?”
她抬手抓住自己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绸缎里,“为什么?”
她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忍,可那点温度快得像错觉,下一秒便被决绝取代。
一字一句,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因为你是年家的女儿、敦亲王的人,若你生子,他们挟幼子而废皇上……”后面的话没说尽,可世兰比谁都清楚。
她是年家的女儿,这身份从出生起就刻在骨血里;她是敦亲王的人,可她满心满眼装着的,从来都是那个赐她华妃封号、许她半分恩宠的帝王。
腹中那点微弱的悸动还在,如今却成了致命的罪证。
泪水很快打湿了衣襟,冰凉地贴在胸口。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的是干涸的泪痕,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忽然,她仰天大笑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残烛,笑声里满是绝望:“皇上——皇上你害得世兰好苦哇!”
这声喊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也压垮了最后一点念想。
她没再看对面的人,目光首首落在不远处的宫墙上,那雪白的墙,像极了她刚入宫时穿的素衣。
下一秒,她猛地往前冲,额头重重撞在墙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耳边嗡嗡作响。
温热的血瞬间从额角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她能感觉到意识在一点点抽离,身体软软地往下滑,最后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视线模糊间,她好像看见那雪白的墙上,血痕蜿蜒,像极了那年林中纵马里开得正盛的桃花。
她躺在那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周遭静得可怕,那是比冷宫更甚的、死亡般的寂静。
她到最后都没明白,她到底是错在生为年家女,还是错在信了帝王口中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