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蜷缩在冷宫角落的干草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是她最后一次整理衣衫时,特意抚平的褶皱。
即便身处这霉气熏天的地方,她也没让自己落得邋遢模样,发髻依旧挽得齐整,只是发油早被潮气浸得失了光泽,鬓边那支旧银簪,是她从翊坤宫带出来的唯一念想。
脚步声从长廊尽头传来,沉稳,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缓。
年世兰抬眼,见来的是甄嬛,身后只跟着小允子,心里便先冷了半截。
她扯了扯嘴角,声音里裹着寒意:“你胆子倒大,冷宫这鬼地界,也敢孤身进来。”
甄嬛站在离她三步远之地,身上那件绣着山茶花纹的蜀锦夹袄,在昏暗的冷宫里竟还泛着柔光——那是年世兰许久没见过的暖色调。
对方笑得泰然,说的话却像冰锥子:“这个地方,我比你熟悉的多。
当初的妙音娘子余氏,就是安贵人在这里看着她死的。
还有丽嫔费云烟以及从前的芳贵人,我也是见过的!
这次轮到你要看着我死么?”
年世兰挑眉,丹凤眼微微乜斜,往日里这姿态是妩媚中带着凌厉,如今却只剩几分苍凉的锐利。
她目光扫过甄嬛特意着重打扮的衣饰,语气里含了刺,“你这身打扮,倒不像是来送行的,反倒像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赶着去办什么喜事。”
“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不算大喜事?”
甄嬛的笑没半分温度,“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强些。”
“你得意什么!
不过是和齐月宾那个***设计陷害我!”
年世兰猛地撑着墙站起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
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不过是端妃要报那碗红花的仇罢了!”
话音未落,她便朝着甄嬛扑过去,指甲几乎要挠到对方的脸。
可还没近前,小允子便猛地上前,反拧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抵在墙上。
墙上的霉斑被撞得簌簌往下掉,白灰落了她满脸,呛得她不住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
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喊:“是你冤枉我——你错了。”
甄嬛掏出手绢,轻轻挥开眼前的灰,笑意婉转却冰冷,“是皇上冤枉你,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轻柔,却字字扎心,“不过你也算不得真冤枉。
淳儿溺水,是你做的吧?
在温宜的食物里下木薯粉,是你做的吧?
指使余氏在我药里下毒,推眉庄入水,拉着江家兄弟冤枉眉庄假孕——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你干的?
拿一个火烧碎玉轩来‘冤’你,实在算不得什么。”
年世兰咳得胸口发疼,却还是仰头冷哼:“曹氏那个贱婢敢反咬我,必定是你们指使的!
凭她,哪里有那个狗胆!”
“你倒是知人不明。”
甄嬛的步摇垂着璎珞,一动便叮当作响,在死寂的冷宫里格外刺耳,“你几次三番利用温宜争宠,甚至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襄嫔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
你以为她恨你,是今日才有的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你早该知道她有异心的。”
年世兰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青白转到涨红,最后又沉了下去。
她想起从前在翊坤宫,曹琴默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替她出谋划策,替她应对宫里的琐碎——原来那些顺从,早就是装出来的。
她咬着牙,语气里满是轻蔑:“以我当年的盛势,就连皇后那个老妇还要让我几分,曹琴默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若是狗便好了。”
甄嬛拂了拂袖口上的风毛,指尖划过柔软的毛穗,动作轻柔,说的话却冷得像冰,“狗是最忠心的。
人和狗不一样,人比狗狡诈得多。”
“***!”
年世兰猛地挣了一下,手腕被小允子攥得生疼,却还是瞪着甄嬛,呼吸浊重,“你和你父亲一样狡诈!
若不是甄远道和瓜尔佳鄂敏联手设下诡计,假意让敦亲王放松戒备,他们又怎能轻易得手?
哥哥和敦亲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你们宫里宫外联手,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若不是敦亲王专权跋扈,年氏一族为虎作伥,又何至于此?”
甄嬛的声音清冽起来,像冬日里的寒风,刮得年世兰脸颊生疼,“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
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你想让皇上容忍他们,真是太天真了!”
年世兰的力气像是被这句话抽干了,她踉跄着倒回干草堆里,干草被压得沙沙响。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干涩的气音。
许久,才强撑着力气,低声道:“可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清厮杀沙场,战功赫赫……再怎么战功赫赫,终究是君王的臣子。”
甄嬛打断她,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波澜,“怎可凌驾于君王之上?
那岂非谋逆?”
年世兰没再说话。
冷宫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还有两人呼吸时呵出的白气——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连呼吸都是温热的,却暖不了半点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刚才更杂些。
年世兰抬眼,见苏培盛带着两个小太监走进来,手里端着个黑木盘。
苏培盛先给甄嬛行了礼,然后才转向她,将木盘放在面前的矮凳上——盘里摆着一把匕首,一只盛着鸩酒的白瓷杯,还有一段白绫,整整齐齐的,像是在呈递什么贵重的物件。
“奉皇后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他的声音恭恭敬敬,却没半分温度,像在念一道早己写好的判词。
年世兰的目光扫过那三样东西,指尖微微颤抖。
她回过神,瞟了苏培盛一眼,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皇后懿旨?
那皇上的旨意呢?
拿来!”
她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或许早己没了见皇上的资格。
可她还是想问一句——那个曾经对她许诺“朕必不负你”的男人,到最后,连一道赐死的旨意,都不愿给她么?
苏培盛始终垂着眼,语气平稳得像一潭死水:“皇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理,小主请吧。”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胸口因用力而微微起伏,她盯着苏培盛那顶绣着暗纹的太监帽,一字一句道:“没有皇上的圣旨,我年世兰决不就死。”
话音落时,她忽然凄然一笑,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他己经亲口下令杀了我哥哥,还怕再下一道圣旨给我么?”
“皇上己经说过,关于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听到。”
苏培盛的声音依旧恭谨,可那恭谨里,没有半分对昔日华妃的敬畏,只剩对眼前“罪妇”的敷衍。
年世兰盯着地上的霉斑,忽然低低地“嘿嘿”笑了两声,笑声里裹着自嘲,又像是在自问:“皇上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么?”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衣襟上的褶皱——方才被推到墙上时弄乱的纹路,此刻被她一点点理平。
又伸手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支旧银簪被她按了按,确保发髻依旧齐整。
做完这一切,她端正地盘腿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像从前在翊坤宫接受宫人跪拜时那样,对苏培盛道:“你去请皇上的旨意来。”
苏培盛站在原地,手捏着腰间的玉带,显然是进退两难。
年世兰瞥见甄嬛朝苏培盛递了个眼色,听见她说:“苏公公缓一缓吧,容我和年答应告别几句。”
“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着就是。”
苏培盛像是得了台阶,忙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甄嬛转过身时,脸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不住,称呼惯了您‘娘娘’,骤然成了‘答应’,改口还真不习惯。”
年世兰斜睨着她,目光扫过对方袖口那圈柔软的风毛——那是她从前最爱的料子,如今却穿在仇人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淡漠得像结了冰:“随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甄嬛将怀中的手炉递给身后的小允子,吩咐道:“本宫的手炉凉了,你出去再加几块炭来。”
小允子迟迟不动,眼神死死盯着年世兰,语气里满是戒备:“她……你去吧。”
甄嬛打断他,语气轻飘飘的,“有什么动静苏公公他们就在外头呢。”
小允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冷宫里只剩她们两人,甄嬛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口便问:“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