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砚在医院又观察了两日,便被接回了沈府。
西洋大夫的诊断书只说是“脑部受创,需静养观察”,开了些安神补脑的药丸。
那包扎额角的纱布拆去后,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愈合速度快得令医生啧啧称奇。
唯有沈墨砚自己知道,内在的翻天覆地。
归家途中,黄包车穿行于金陵城的喧闹街市。
以往熟悉的景象,此刻于他眼中不啻于重开天地。
小贩叫卖时口中呵出的白气,竟纠缠着极淡的、与铜钱、与家中病弱老母相连的灰线;一个穿着体面的先生匆匆走过,身后拖着数根紧绷的、泛着官署印泥暗红色的线;甚至路边枯树上最后一片挣扎的残叶,其叶柄与枝杈的连接处,也萦绕着即将断裂的、细微的因果……信息如潮水无止无休地涌来,无时无刻不在冲击他尚未习惯的灵觉。
他不得不常常闭目,以图 片刻清净,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非关旧伤,而是灵台过度使用的酸涩疲乏。
“墨砚,是不是还不舒服?”
顾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他几乎是日日来报到,今日更执意亲自接他出院。
沈墨砚闻声睁眼,猝不及防又望见顾晞身上那几根最鲜明的线。
赤金锁链依旧稳固,那根幽暗的紫黑线似乎又凝实了些,而断裂的银线依旧飘摇,刺目地断在虚空里。
他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偏开目光。
“无妨,只是有些吵。”
他低声回道。
顾晞只当他是病后体虚,不耐街市嘈杂,便催车夫快些。
他却不知,沈墨砚所说的“吵”,是这万丈红尘、无数因果交织轰鸣的喧哗。
沈府门庭依旧,但落在沈墨砚此刻眼中,却平添了许多异样气象。
朱漆大门上衔环的椒图兽首,目光似乎活了过来,漠然扫过进门的人;庭院中那株百年老槐,枝叶间流淌着沉郁的青色之气,与地底深埋的某些东西隐隐呼应;往来仆役身上,大多只有些琐碎平常的因果线,唯有一个负责书房洒扫的老仆走过,身上竟缠绕着一根极细、却隐带檀香火气的暗金线,遥遥指向城外紫金山的方向。
这一切,过往十六年,他从未得见。
“大少爷,您回来了。”
管家迎上来,语气恭敬却难掩疏淡,“老太爷吩咐,您既身体不适,便在‘听竹轩’好生静养,学堂那边己打点好,暂不必去了。”
听竹轩是沈府西侧一处僻静小院,原是沈墨砚父亲年少时的书斋,其父早亡后便少有人至。
这安排,名为静养,实则是进一步的放逐。
沈墨砚默然点头,并无异议。
他正需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弄明白自身这诡异的变故。
顾晞却皱了眉,欲言又止,最终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也好,你先歇着。
我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带些新到的西洋画报解闷。”
独处听竹轩,世界并未就此清净。
烛火下,尘埃飞舞的轨迹都牵扯着细不可察的因果。
夜风穿过竹林的呜咽,听在他耳中,竟似能分辨出每一片竹叶摩擦时细微的因果絮语。
他盘坐榻上,试图如幼时祖父所教那般凝神内视,然而灵台之中不再空寂,那片被洪荒之气冲开的混沌之地,虽不再剧烈翻腾,却依旧云遮雾绕,偶有破碎的因果幻象不受控制地闪过。
最扰人的,是视觉。
即便紧闭双眼,那些无处不在的、微弱流转的因果线,依旧如同映在眼皮底下的微光,挥之不去。
它们杂乱无章,揭示着太多他并不想知道的秘密:一只飞蛾扑向烛火,身上连着鸟雀啄食、风雨摧折的线,最终那线断在烈焰之中;案上茶杯内茶叶的舒展,竟也与江南某处茶园、采茶女指尖的薄茧、以及流通的银钱隐隐相关……万物皆系于因果之网,而他被强行拉到了这张网前,被迫观看每一根丝线的颤动与流向。
恐惧渐去,深沉的疲惫与困惑席卷而来。
这能力从何而来?
因那尊赑屃石雕?
因他的血?
还是因顾晞那无意的一推?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
它预示着什么?
那缠绕顾晞的厄运之线,那本模糊的古书……又究竟是什么?
无人可问,无人能答。
他望着跳跃的烛火,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血启灵台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己驶入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前路迷雾重重,而他能窥见些许线索,却无力掌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