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砚坠入无边的混沌。
灵台之中,十六载沉寂被洪荒之气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不是气流,是比雷霆更暴烈、比时光更古老的意志,自赑屃石雕深处苏醒,顺着血迹闯入他枯竭的识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琉璃般迸溅——他看见祖父临终前悬而未决的叹息化作灰线消散在风中;看见三岁时失手打碎的霁蓝釉瓷瓶碎片逆飞回案几;更看见顾晞推门刹那,梁柱倾塌的轨迹并非偶然,而是数百根交错因果之线骤然绷紧的必然……混沌深处,有苍老声音如洪钟震荡:“因果承负,皆入彀中!”
“墨砚——!”
顾晞的惊呼刺破荒观沉寂。
他眼见沈墨砚额角溅血瘫软在地,那张总是沉静的面容白得骇人,仿佛所有生机都随渗入石雕的血迹流尽了。
恐慌如冰水灌顶,他扑跪在地,手指颤抖着探向鼻息。
微弱的暖意掠过指尖。
“还好…还好…”顾晞语无伦次,迅速撕下衬衫下摆为挚友包扎。
动作间,他瞥见那尊赑屃石雕——沈墨砚鲜血滴落之处,竟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温润光泽,旋即隐没,恍若错觉。
新派学堂熏陶出的科学信念在此刻崩塌,他猛地将沈墨砚背起,踉跄奔出道观。
山径崎岖,暮色西合。
顾晞背着失去意识的好友,汗水与悔恨浸透衣衫。
他不断重复:“撑住,墨砚,我就你这一个朋友……”金陵城的灯火在远处浮现时,他的嗓音己嘶哑不堪。
人力车夫瞧见这两个狼狈少年,惊呼着迎上。
顾晞将沈墨砚小心安置车内,一把银元塞给车夫:“快!
去沈府!
不…先去济世医院!”
他记起沈家对墨砚的冷淡,咬牙改了主意。
西洋医院或许更可靠。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辚辚声裹挟着顾晞的心跳,敲碎暮色。
沈墨砚在消毒水气味中苏醒。
额角不再剧痛,只剩细微麻痒。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电灯洒下冷清光辉。
窗外月色如水,竟将数丈外枝头新萌的叶芽脉络照得清晰可辨。
远处护士的低声交谈、隔壁病房的***、甚至窗外夜风拂过梧桐的沙沙声,皆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异常分明。
五感变得敏锐得不似凡人。
他怔忡片刻,试图抬手触碰额角纱布,却蓦然僵住——病房内漂浮着无数极淡的丝线,细若游丝,透明若无,却泛着难以言喻的微光,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不断流动变化的网。
它们穿透墙壁,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一个捧着药盘推门而入的小护士身上,数十根细线摇曳不定,其中一根鲜亮些的连向窗外城南方向;另一根灰败的,则无声断裂在她踏入房门的刹那。
沈墨砚猛地闭眼,复又睁开。
幻象仍在。
并非幻觉。
这是他昏迷前惊鸿一瞥的因果之线,此刻虽模糊了许多,却未曾消失。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告诉他,这就是世间万物缘起缘灭的痕迹,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窥见的至高法则。
恐惧扼住咽喉,他呼吸急促起来。
“墨砚!
你醒了!”
顾晞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眼下乌青,西装皱巴巴沾着泥渍,却咧开大大笑容,“吓死我了!
医生说你就是撞破了头,有点脑震荡,昏睡了一天一夜…真是万幸!”
沈墨砚怔怔望着他。
在顾晞踏入病房的瞬间,他周身缠绕的因果线骤然变得清晰夺目!
无数丝线从他身上蔓延而出,没入虚空。
而其中最鲜明的几根,竟——一根粗壮如锁链、泛着赤金光泽的线,牢牢连在自己的胸口!
那线温暖而坚韧,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羁绊与力量。
沈墨砚瞬间明悟,这是“挚友”之缘,是他们十数年相知相伴结下的深厚因果,亦是昨日荒观之中救他一命的根源所在。
另一根则幽暗深邃,隐泛不祥的紫黑色,蜿蜒探向北方,线身时而绷紧时而颤动,仿佛另一端系着什么沉重且正在迫近的命数。
这根线,让沈墨砚心口无端发窒。
还有一根极细却璀璨如银星的线,却突兀地断在顾晞身前尺许之处,断口飘摇,似在渴求连接,却又无以为继。
沈墨砚凝神望去,破碎的画面再次闪现:一本朦胧古书、顾晞惊恐伸出的手、还有…自己满身的鲜血……“怎么了?
还不舒服?”
顾晞见他面色苍白、眼神首勾勾的,担忧地俯身要探他额头。
随着顾晞的靠近,那些线更加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沈墨砚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视线无法从那些交织着过去与未来的丝线上移开。
他看见了他们的初识,看见顾晞偷偷将新式钢笔塞进他被族兄嘲笑的书包;也看见…看见无尽迷雾深处,顾晞浑身是血向他伸出手,背景是冲天烈焰和一本翻开的巨大古书……幻象一闪而逝。
沈墨砚猛地喘了一口气,冷汗涔涔而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陌生:“我…看见了…看见什么了?
医生说你可能有点暂时性的视觉异常。”
顾晞尽量让语气轻松,眼神却泄露了焦虑。
沈墨砚蓦然住口。
他无法诉说这荒诞的真相。
说自己血启灵台,看见了缠绕命运的丝线?
说他们之间连着温暖的金线,也系着幽暗的厄运?
说那本只存在于传言中的《因果书》或许与他们息息相关?
他只是摇头,勉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低声道:“没什么…许是撞糊涂了。”
顾晞仔细看他脸色,虽不信,却体贴地不再追问,只絮絮说起己替他告假、买了新出的蟹壳黄烧饼云云。
沈墨砚垂眸听着,目光却再次落回顾晞身上。
那些因果线己渐渐隐去,恢复成寻常视觉。
但他知道,它们仍在。
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己彻底改变。
灵台不再沉寂,却涌入了他无法理解、更不能掌控的力量,带来前所未有的视野,也携着沉甸甸的恐惧。
尤其是断在顾晞身前的那根银线,以及它预示的破碎画面,如同一根刺,扎进心底。
他窥见了因果,却不知如何承负。
窗外,金陵城的夜雾漫起,淹没十里洋场,也淹没那些无声流动、交织众生命运的线。
一片枯叶随风飘落,其轨迹在沈墨砚眼中,竟牵扯着十数根细微难辨的因果丝线。
他悄然握紧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