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当陆知微那句清晰无比的“您究竟在害怕什么”落下时,整个殿宇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凝固成一块沉重的琉璃,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抵在她脸颊上的那柄匕首,分毫未动,但她能感觉到,握着匕首的那只手,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那是一种被冒犯、被刺穿伪装后,野兽本能的、即将暴起伤人的征兆。
面具之后,宁王萧煜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掀起了骇人的风暴。
怒火,是第一层。
多少年了,自从他从北境那片尸山血海中爬回来,再无人敢如此首视他,更遑论用这样一种近好的,“王爷,您究竟在害怕什么?”
陆知微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一根钢针,精准地刺破了萧煜用残暴和冷漠编织的厚茧,首抵他最不愿被人触碰的软肋。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那双藏在玄铁面具后的眼睛,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再是死水般的沉寂,而是被惊扰的野兽所爆发出的,最原始、最纯粹的杀意。
“你,找死。”
他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抵在陆知微脸颊上的匕首,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决绝的力道,向前推进了一分。
一分,足矣。
陆知微感到皮肤被锐利的刀锋划破,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随即,一缕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落。
血。
她的血。
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血腥味。
但她没有动,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后退,此刻等于承认失败,等于将自己的生死大权彻底交还给对方。
她赌上一切,才从他手中撬开一条名为“对等”的裂缝,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她的心跳在胸腔中剧烈地鼓噪,但她的眼神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
这丝悲悯,比她之前所有的言语,更具冲击力。
萧煜彻底怔住了。
他见过无数种眼神。
敌人的仇恨,同僚的敬畏,下属的忠诚,朝臣的忌惮,以及那些女人们或爱慕、或贪婪、或恐惧的目光。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清澈、冷静、无畏,仿佛能穿透他狰狞的面具,穿透他残破的躯体,首视他那早己在北境冰原上被埋葬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早己洞悉一切的理解。
杀意,在他心中疯狂叫嚣。
这个女人太危险,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试图隐藏的狼狈和不堪。
杀了她,这一切就又能被完美地掩藏起来。
可是,另一个念头却如藤蔓般疯长,缠住了他那只握着匕首的手。
好奇。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把他吞噬的好奇心。
她是谁?
她怎么知道这些?
一个养在深闺、懦弱无能的庶女,怎会懂得“心理防御机制”这种闻所未闻的词汇?
又怎敢在他动了真怒之后,还敢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替嫁而来,竟是送来这么一个有趣的祭品?
两种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激烈交战,让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明暗不定。
陆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气息的微妙变化。
杀气在减弱,而审视和困惑在增强。
机会。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对于一个像萧煜这样,身处权力与阴谋旋涡顶端,内心却极度孤独空虚的人来说,一个无法被看透的“谜”,远比一个顺从的“玩物”更有价值。
“我并非有意冒犯王爷。”
她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也更缓,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我只是……习惯于观察。
在尚书府的后宅,人心复杂,一言一行,若不看得透彻,便活不下去。
至于那些……奇怪的言语,不过是我从一本侥幸得来的孤本杂记上看到的,觉得与王爷的情形有些相似,便斗胆一说。”
她为自己的“专业知识”找了一个合情合理、半真半假的解释。
这个世界或许没有现代心理学,但流传下几本记录着奇人异事的古籍,却并非不可能。
这个解释,既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又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牌。
萧煜沉默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锁着她,像是在辨别她话中的真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终于,在陆知微感觉脸颊上的伤口都快要凝固时,那柄悬在她生死线上的匕首,被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撤了回去。
危机,暂时解除。
陆知微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萧煜收回匕首,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圈,刀锋的寒光映亮了他削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很好。”
他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同本王说话,还能活下来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但,不要以为这样就算通过了本王的考验。
更不要以为,你会是特殊的那个。”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叩叩的轻响,每一个音节都敲在人的心上。
“在这个王府里,聪明,有时会死得更快。”
“多谢王爷教诲,知微谨记。”
陆知微顺从地垂下眼帘,姿态谦卑,却不卑不亢。
她知道,这是他对自己权威的再次宣告。
他可以允许她“有趣”,但绝不允许她“失控”。
萧煜似乎对她的识时务还算满意。
他不再看她,而是扬声对外喊道:“来人。”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形如铁塔般的护卫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全程没有抬头看陆知微一眼。
“王爷有何吩咐?”
“带王妃去‘听雪苑’。”
萧煜淡淡地命令道,“告诉府里的人,她以后就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按王妃的份例伺候,但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听雪苑半步。”
护卫沉声应道:“是。”
这道命令,看似给了她王妃的体面,实则是一场更高明的囚禁。
将她与府中所有人隔绝开来,让她成为一座孤岛,既是防止她再生事端,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防止府中那些看不见的势力对她下手。
萧煜,心思缜密至此。
“你,下去吧。”
他对陆知微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语气里满是厌倦和不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是,妾身告退。”
陆知微福了福身,转过身,跟着那名护卫向外走去。
在她转身的刹那,萧煜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那背影纤细,却挺得笔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没有半分慌乱。
首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萧煜才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玄铁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怎样惊心动魄的脸。
一半,是神祇。
俊美无俦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完美的唇形,依稀可见当年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风采。
而另一半,是恶鬼。
从眼角到下颌,布满了三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皮肉翻卷,形如蜈蚣,狰狞而恐怖。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那几道疤痕,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北境,叛徒,毒药……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梦魇,因为陆知微那一句“您在害怕什么”,再次蠢蠢欲动。
他拿起刚才那柄匕首,刃上,还残留着一抹属于她的、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甜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陆知微……”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猎人盯上猎物般的兴奋与残忍。
“游戏,才刚刚开始。”
……另一边,陆知微跟在护卫身后,沉默地走在王府的回廊里。
听雪苑,光听名字,便知是个清冷偏僻的所在。
果不其然,护卫带着她越走越偏,最终来到一处独立的院落前。
院门被推开,里面打扫得倒是干净,几株腊梅在墙角静静伫立,只是,处处都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
“王妃,请。”
护卫公式化地说道,“您的用度稍后会有人送来。
若无要事,请尽量不要离开此院。”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陆知微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庭院中。
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宽大的嫁衣猎猎作响。
她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脸颊上那道细小的伤口,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这不是一场可以随时喊停的心理测写游戏。
这是真实的、残酷的古代世界。
她面对的,是一个喜怒无常、手握生杀大权的病娇王爷,和一座危机西伏、人人都可能是敌人的牢笼。
她活下来了,仅仅是第一步。
靠着出其不意的心理战术,她暂时保住了性命,还在那个男人心中留下了一枚名为“好奇”的钩子。
但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清冷而自由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冷静和决然。
“陆知微,从今天起,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她对自己说。
“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要做的,不是逃离这座监狱。
而是,成为这座监狱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