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被筛子滤过，懒洋洋地淌过书店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左奇函握着块半干的抹布，脚步很轻地穿过书架间的过道。
橡木书架上积着层薄灰，是昨夜落雨时从窗缝钻进来的湿气凝结而成，他屈着指节，将抹布裹在指尖，顺着书脊细细擦拭，连最上层那排几乎无人问津的旧书也没放过。
书架间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油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在空气里酿出种温吞的甜。
左奇函擦到第三排时，指尖不小心碰落了本精装词典，“咚”的一声闷响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他弯腰去捡。
他抬头望向窗外，街对面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老长，几个放学的孩子追着皮球跑过，笑声脆生生地撞在玻璃上，又弹了回去。
他抬手蹭了蹭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痒的后颈，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上——时针刚过五点，分针还差一小格才到十二。
左奇函放下抹布，抹布上的潮气在掌心洇出片浅痕。
他走到书店门口，推开那扇带着铜铃的木门，“叮铃”一声轻响惊飞了落在门楣上的麻雀。
他倚在门框上，视线顺着街道往东边望，那里是杨博文每天走来的方向。
风卷着几片槐树叶打着旋儿飘过脚边，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里竟有点说不清的期待，像在等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电影开场。
没等多久，远处就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杨博文穿着件浅蓝衬衫，背着帆布包，正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慢慢走过来。
他走路时总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数地砖上的纹路，走到书店斜对面时，忽然抬头往这边看，目光和左奇函撞了个正着。
左奇函挑了挑眉，等对方走近了才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笑意：“三个月了，这么准时？”
杨博文刚走到门口，额角还带着点被阳光晒出的薄汗，闻言抬头笑了笑，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
“没事做，”他说着，视线不自觉往书店里瞟了眼，“每天来看看书，时间就好打发了。”
“进去吧。”
左奇函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木门被推开时，铜铃又叮铃响了一声。
杨博文熟门熟路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却没立刻坐下，而是转身走向第二排书架。
他在那排物理专著前站了片刻，抽出本封面磨损的《量子力学史话》，指尖在书脊上摩挲了两下，才捧着书走到窗边的老位置，阳光正好落在桌面上，把书页都染成了暖金色。
他刚坐下，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左奇函端着个白瓷杯走过来，杯壁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他把杯子轻轻放在杨博文手边，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声闷响。
“刚接的温水，”他说，“看你咳嗽了两声，别喝凉的。”
杨博文愣了愣，低头看向那杯温水，水汽氤氲着往上冒。
他想起自己最近有点感冒，咳了两声，原以为对方根本没注意。
“谢了。”
他低声说，指尖碰到杯壁，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
左奇函没应声，只是转身往吧台走，路过书架时，又拿起了那块半干的抹布。
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着，落在杨博文翻开的书页上，也落在左奇函的背影上。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鸣，像首没写完的诗，在午后的时光里慢慢铺展。
窗外的霞光正一点点被深蓝吞噬，最后一缕金红的光线恋恋不舍地掠过书架顶层的书脊，终究还是沉了下去。
暮色像稀释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漫进书店，将那些排列整齐的文字都晕染得模糊起来。
左奇函抬手按亮了头顶的吊灯，暖黄的光线“啪”地一声铺满整个空间，驱散了逼仄的昏暗。
他转头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杨博文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背脊微微弓着，脸几乎要埋进书页里，仿佛周遭的光线变化、时间流逝都与他无关。
刚才有几位顾客进来挑选书籍，左奇函在前台忙着扫码、打包，偶尔抬眼时，总能看到杨博文手边多了个帆布包，他正从里面抽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左奇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或许是摘抄书中的句子，或许是随手记下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专注的模样，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顾客带着选好的书离开，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了一阵，又归于安静。
书店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杨博文偶尔写字的轻响。
左奇函整理好前台的单据，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己经悄悄滑过七点。
他想起杨博文下午五点多就坐在这里了，算下来，己经整整两个小时。
左奇函拉开前台下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袋还带着余温的面包——是下午路过面包店时顺手买的，本来想当晚餐。
他拿着面包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打扰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诺。”
他把面包递到杨博文面前，声音温和，“一下午了，吃点？”
杨博文像是这才从书里抽离出来，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落在面包上，又抬眼看向左奇函，眼里还带着点没完全散去的茫然。
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接过面包，低声说了句：“谢了。”
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
面包的蓬松感让他的脸颊瞬间鼓了起来，像只塞满了食物的小松鼠，咀嚼的时候，嘴角还沾了点面包屑。
左奇函站在旁边，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灯光落在杨博文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连带着他鼓鼓囊囊的脸颊，都显得有些可爱。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回走，心里想着，或许该再倒杯水给他。
窗外彻底黑透了，只有书店的灯光固执地亮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咔哒”一声轻响，时针与分针稳稳地叠在数字“8”上，清脆的报时声在安静的书店里荡开一圈微澜。
杨博文这才从书页间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在最后一行字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跟故事里的人悄悄道别，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本。
他捧着书站起身，动作轻缓地穿过书架间的过道。
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脊像是熟悉的路标，他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书原来的位置，踮起脚把它放回高处，指尖掠过旁边几本同系列的书，确认没有放错。
转身时，视线落在桌角那杯凉透了的水——是左奇函傍晚时倒的，当时他正啃着面包，左奇函不知什么时候端来的，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早就干了。
他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温水滑过喉咙，带着点微涩的余味，倒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些。
杨博文拿起椅背上的帆布包，带子往肩上一挎，金属搭扣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
前台那边，左奇函正把一条腿搭在桌沿上，姿态懒洋洋的，一本翻开的书斜斜地挡在脸前，只能看见他随着哼唱微微晃动的肩膀，调子轻快，却听不真切是什么歌。
脚步声靠近时，那晃动的肩膀顿了一下。
书被稍稍挪开，露出左奇函那双带着点笑意的眼睛，他把搭在桌上的腿收回来，脚掌落地时发出一声轻响：“要走了？”
杨博文点点头，目光扫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又落回左奇函身上，声音比傍晚时清晰了些：“谢谢。”
谢他的面包，谢他的水，也谢这一下午无人打扰的安静。
左奇函没接话，只是从前台后绕了出来，率先走向门口。
他伸手拉开玻璃门时，一阵潮湿的风卷着雨丝涌了进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
“外面下雨了，”他侧头看向跟在身后的杨博文，扬了扬下巴，“有伞吗？”
杨博文下意识地看向门外，路灯的光晕里，细密的雨丝正斜斜地织着，地面己经洇开了一片深色。
他愣了愣，摇了摇头——出门时还是晴天，谁也没料到会突然下雨。
左奇函没多说，转身回店里，从门后的伞桶里抽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撑开试了试，确认没问题后才递过去：“拿着吧，明天送来就行。”
伞柄还带着点微凉的金属质感。
杨博文接过来，指尖触碰到左奇函的指腹，又迅速收了回去，他低下头，再次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嗯，谢谢。”
他撑开伞，转身走进雨里。
伞面很大，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慢慢移动。
左奇函就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捏着刚才那本书，目光一首追随着那个背影。
雨下得不算大，却足够让夜色变得朦胧，杨博文的身影越走越远，伞沿偶尔滴落的水珠在灯光下闪了闪，最后在街角那个转弯处顿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
空气里只剩下雨声和远处模糊的车鸣。
左奇函收回目光，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关上了玻璃门。
“咔哒”一声，门锁扣上的瞬间，书店里又恢复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安静。
他抬手按灭了门口的灯，暖黄的光线从里到外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落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