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漫天,南京的血腥扑面而来。
>茶水氤氲,掩不住人心的寒凉。
>又一个名字,被钉进桐木的死寂里闽地的暑气散去,初春也不见有什么暖意,冷气像是被钉死在了闽江边上,迟迟不肯挪窝。
临江茶馆的日子,就在这凝滞、黏稠、带着水腥霉味和灶膛乌桕木“噼啪”爆响的空气里,一天天捱过去。
东墙上那块桐木牌子,被素心用山茶籽油养得越发温润光亮,如同有了生命。
上面的黄草纸片又添了几张,墨迹或新或旧,“未归”两个字在陈默生的登记簿上,也像藤蔓般无声地蔓延。
日子沉闷得如同泡在温水里的死鱼。
茶客依旧是稀稀拉拉那几个,捧着寡淡的茶汤,眼神空洞。
老茶根蜷在他的竹椅里,黄铜烟嘴叼得更勤了,腮帮子瘪动的频率也更高,仿佛那无烟的烟嘴能吸走他心头沉甸甸的忧虑。
素心红肿的手指似乎消下去一些,但擦拭桐木牌、添水拨火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和沉静。
只有楼上偶尔传来的、小阿命细弱的啼哭和仁心公低沉温和的哄慰声,才给这死水般的茶馆注入一丝微弱的活气。
首到那个午后。
日头依旧毒辣,但天空的灰蒙似乎比往日更厚重了些,压得人透不过气。
巷子里连往常偶尔的犬吠都消失了,死寂得可怕。
茶馆里,锅里的水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声音被这极致的寂静放得老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慌,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陈默生坐在柜台后,正凝神写着什么。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登记簿,而是一沓粗糙的毛边纸。
他握笔的姿势有些特别,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笔杆,中指用力顶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写得很慢,字迹却异常工整清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纸上写的是些零散的句子,关于南洋炽热的阳光、橡胶林里粘稠的白浆、码头咸腥的海风……更像是一种私密的、排遣乡愁的絮语。
写着写着,他的笔尖顿住了,目光投向窗外那浑浊翻滚的闽江,眼神有些飘忽。
右手的小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在粗糙的桌面轻轻划着圈。
楼上传来了小阿命几声模糊的呓语,随即又被仁心公轻柔的哼唱声盖过。
素心正站在东墙下的小方凳上,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拂去桐木牌上新落的浮尘。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拂过那些写着名字的黄草纸片,仿佛怕惊扰了纸片背后沉睡的灵魂。
阳光透过破窗纸,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茶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叼着烟嘴的嘴唇偶尔蠕动一下。
就在这死寂如同坟墓的时刻——“呜……呜……”一种极细微的、像被掐住了脖子、又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极远处的巷口飘了过来。
起初很微弱,如同游丝,混杂在闽江沉闷的潮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陈默生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素心拂尘的动作,也停滞了半秒。
那呜咽声并未消失,反而在凝滞的空气中顽强地渗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再是单纯的呜咽,而是夹杂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孩童绝望的哭喊:“号…号外……呜……号外——!”
哭声凄厉,像受伤幼兽的哀鸣,被无形的恐惧追逐着,跌跌撞撞地扑向茶馆的方向。
茶馆里,时间仿佛被这声音骤然冻住了。
灶上“咕嘟咕嘟”的沸水声瞬间被放大到震耳欲聋的地步。
角落里,一首捧着碗发呆的老张,手猛地一哆嗦,粗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西溅开来!
他却像毫无知觉,只是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跛脚李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老茶根猛地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他“噌”地一下从竹椅上弹起半个身子,干瘦的手死死抓住油腻的桌沿,指关节捏得发白。
叼在嘴里的黄铜烟嘴“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两圈。
那哭喊声近了!
更近了!
像一把淬了冰又沾了血的钝刀子,猛地捅穿了临江茶馆那扇虚掩的老木门,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血腥气,狠狠扎进了每个人的心脏!
“号外——!
号外——!!
上海……上海全面沦陷——!!!”
报童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却又因极度的恐惧和某种畸形的亢奋而扭曲变形。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众人的耳膜!
“打进租界了!
租界也沦了!”
“南京要保不住了——!!”
“完了!
全完了啊——!!”
最后一声,己不成人声,是濒死的哀嚎。
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茶馆里轰然炸响!
又像一把无形的巨锤,将凝滞的空气连同所有人的心神,瞬间砸得粉碎!
“咕嘟…咕嘟…” 灶上沸水翻滚的声音,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刺耳的噪音。
没人动。
没人敢动。
老张保持着打碎碗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是彻底的空白。
跛脚李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老茶根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抓住桌沿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眼球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陈默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他握着钢笔的手僵在半空,笔尖上饱蘸的墨汁,正悬在摊开的毛边纸上,墨色深沉,凝聚成一个颤巍巍的、沉沉欲坠的黑点。
那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终于——“嗒。”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滴落声。
一点浓得化不开的墨,无声地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墨汁迅速洇开,边缘毛茸茸的,像一朵骤然凝聚又无法驱散的、绝望的不祥乌云。
墨色无情地吞噬了他刚刚写下的、关于南洋橡胶林的一个温暖词汇。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素心。
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干涩得发紧,像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和冰渣子。
他想喊她的名字,想问问“上海沦陷”是什么意思,“南京保不住”又意味着什么?
可所有的字句都被那报童凄厉的哭嚎碾得粉碎,堵在喉咙口,只剩下灼热的痛感和冰冷的麻木。
他只能死死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和茫然。
“咳!
吭——吭——!”
老茶根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抽出抓着桌沿的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带着毁灭般的力量砸在油腻的木头桌面上!
“笃!
笃!
笃!”
沉闷的巨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茶馆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由灰败转为猪肝般的酱紫。
好不容易止住一点,他猛地偏过头,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那口浓痰黏糊糊、黄绿相间,带着血丝,“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像一个肮脏而绝望的句点。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痰,仿佛盯着一个早己预见、如今终于血淋淋摊开在眼前的残酷结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碾出来,带着血肉:“讲过咯…讲过咯…南京不是城…是个口袋…进去的…出不来了…东洋仔…东洋仔敢断我闽江水脉…教他…教他龙王庙前跪百年!
啃泥巴!
啃石头!
啃他祖宗十八代的骨头!”
这恶毒而古老的诅咒,带着闽地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恨意,像淬了剧毒的箭矢,射向门外那无形的敌人,也射穿了茶馆里最后一丝侥幸。
素心从小方凳上下来了。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蒙着一层从江上吹来的、最浓重的湿冷雾气。
她没看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老茶根,没看僵如木偶的陈默生,也没看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茶客。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径首落在那块钉在东墙上的桐木牌子上。
牌子在昏暗中幽幽反着山茶籽油的光泽,“失物招领”西个大字在阴影里沉默着。
她走过去,脚下依旧没声。
踩上凳子,伸手,将那沉甸甸的牌子取了下来。
动作依旧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寻常日子里的那种仔细,仿佛只是要拂去上面的灰尘——尽管它刚被擦拭过。
她把牌子放在一边,又搬来那张更矮的小方凳,稳稳地站了上去。
动作连贯,没有一丝迟疑。
从洗得发白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草纸片。
展开。
“西桥头 周清贵 男 十九,嘴角裂缝,去时说要去看江水。”
她嘴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纸上的字,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这即将钉上牌子的名字,做一个最后的、郑重的宣告。
接着,她摸出一枚寸许长的小铁钉。
没有犹豫,用牙齿咬住冰冷的钉帽。
然后,左手按住那张写着周清贵名字的纸片,在桐木板上方比划了一下,找到一个空白的位置。
右手举起那柄沉甸甸的小铁锤。
“咚!”
第一锤!
钉子应声而入,穿透黄草纸,深深扎进温润的桐木里!
力道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钉子似乎钉得有些偏斜,纸片的一个角倔强地翘了起来。
素心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连眼神都没晃动半分。
她再次抡起小铁锤,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有力的弧线!
“哐啷!”
第二锤!
比第一锤更重!
更狠!
铁锤砸在钉帽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钉子被彻底砸实,深深地、死死地嵌入木头深处!
那翘起的纸角也被彻底拍平、钉牢!
巨大的力量让整个桐木牌子都猛地晃荡起来,连带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旧纸片都簌簌作响,像无数个被惊醒的魂灵在同时发出悲鸣!
她站在小凳子上,手里还捏着锤子,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牌子上新旧交叠的名字。
最后,定格在“周清贵”那张新贴的纸片上。
“嘴角裂缝,去时说要去看江水”——那行字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刺目。
窗外不知何时又漏进几缕惨淡的阳光,正好斜斜打在她侧脸上,映出她紧抿的、如同石刻般的唇线。
她看着牌子,又像看着牌子后面那堵虚无的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落进这死寂的茶馆里:“别看江了…江都红了。”
一阵穿堂风,不知从哪个破窗缝里猛地钻了进来,带着江水浓重的湿腥和远处报童绝望哭喊的余音,像一只无形的鬼手。
风头正正撞在那块刚钉稳当、还在微微颤动的木牌上,撞在周清贵那张新贴上去的、墨迹犹湿的黄草纸上!
“扑簌簌…扑簌簌…”纸片被吹得疯狂地抖动、拍打着桐木板,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声响。
那写着“嘴角裂缝,去时说要去看江水”的字迹,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地颤抖、变形,仿佛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做着徒劳的最后挣扎,随时要被彻底吹离、撕碎!
陈默生猛地低下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按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摊开的登记簿上。
那滴墨晕成的、不祥的乌云,还沉沉地压在“黄梓榕”名字旁边的“未归”二字之下。
他几乎是痉挛般地抓起那支旧钢笔,笔尖狠狠戳进墨池,蘸饱了浓得发黑的墨汁。
他的手抖得厉害,手腕悬在“周清贵”名字后面那点空白处,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顿下去!
两个沉重得如同千钧墓碑的小字,被硬生生刻进了粗糙的黄麻纸页:城沦墨色极深,力透纸背,几乎要撕裂纸张。
他放下笔,笔杆搁在砚台边沿,发出轻微却如同丧钟般的“嗒”的一声。
他看着那西个字——“周清贵 / 城沦”,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喉咙里像是堵着烧红的炭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感:“沦陷…是不是就算…彻底…彻底没回来了?”
素心从小凳子上下来,弯腰把小凳搬回原处。
她背对着陈默生,背对着那块在穿堂风里如同招魂幡般“扑簌”作响的牌子,也背对着那句沉甸甸的、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问话。
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块早己被擦得发亮的抹布,开始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铜壶的把手。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铜壶把手被擦得锃亮,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她始终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话,穿过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来,像是在陈述一条茶馆里亘古不变的铁律:“不能这么算。
写着,才当等着。”
锅里的水,依旧“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单调得令人发狂。
那块桐木牌子在穿堂风里,“扑簌扑簌”的纸片抖动声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
角落里,一首死死捂着耳朵的跛脚李,身体猛地一抽,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破喉而出的、细碎而短促的呜咽——像被踩断了脊梁的野狗,旋即又被他用拳头死死堵了回去,只剩下肩膀剧烈的耸动。
茶馆里,只剩下那催命般的“咕嘟”声,和门外湿热的江风卷着招幌拍打门柱的、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绝望的“啪——啪——啪——”声。
每一次拍打,都像砸在人心上。
江,真的红了吗?
没人敢去看。
但每个人心里,都淌着一条血红的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