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老旧的客运班车,正行驶在颠簸起伏的山路上。
车身像是散了架,每一次碾过坑洼,都会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
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绿得有些单调,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贫瘠。
萧野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背脊却挺得像一杆标枪,与周围昏昏欲睡的乘客格格不入。
他的眼神黯淡,目光放空,首首地投向窗外掠过的风景。
怀中,他紧紧抱着一个用迷彩布精心包裹的方盒子,那棱角分明的形状,无声地诉说着它沉重的内里。
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李浩的骨灰盒。
“隐溪村的,到站了啊——”司机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车门“嘎吱”一声打开。
萧野站起身,沉默地走下车。
当他的左脚踏上地面时,身体有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和僵硬,那是旧伤留下的永恒印记。
槐树下,几个正在纳凉闲聊的村民,看到他这个陌生人,议论声立刻小了下去。
他们的目光投射过来,混杂着同情、好奇,以及一丝对陌生人的疏远和警惕。
萧野没有理会那些视线。
他凭借着李浩生前描述过的记忆,迈开脚步,沉默地走向村子深处。
隐溪村,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
土路崎岖不平,两旁的房屋大多是泥瓦结构,许多都己显出颓态。
走了约莫十分钟,一栋尤为破败的泥瓦房出现在他眼前。
院墙用黄泥和石头砌成,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麦秆。
一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虚掩着,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散架。
这里就是李浩的家。
萧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蹲在地上择菜。
听到门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那两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艰辛。
在看到萧野,以及他怀中那个被迷彩布包裹的盒子时,两位老人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李母的眼神从迷茫,到震惊,再到无法遏制的巨大悲恸,她嘴唇哆嗦着,身体猛地一晃,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老婆子!”
李父惊呼一声,连忙丢下手里的青菜,一把扶住了她。
萧野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两位老人面前。
他将怀中珍视了一路的骨灰盒,郑重地、缓缓地递了过去。
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干涩得厉害。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两个沙哑到极致的字眼。
“叔……婶……”李父那双长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盒子。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迷彩布的瞬间,这个一辈子没在人前掉过泪的山里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滚烫的泪水,没有任何预兆,无声地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砸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萧野手中接过了儿子的最后归宿。
李母则再也支撑不住,靠在老伴的肩上,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帘后,探出了两个瘦小无比的脑袋。
那是一对龙凤胎,大概西岁的模样,面黄肌瘦,头发也有些发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
他们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怯懦和对眼前悲伤一幕的好奇与不解。
他们就是李浩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龙凤胎儿女。
哥哥叫李初一,妹妹叫李十五。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躲在门后,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高大又陌生的叔叔,看着爷爷奶奶脸上从未见过的悲伤。
屋内,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简陋的灵位。
上面写着“爱子李浩之位”。
萧野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三支香,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对着灵位,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浩子,我带你回家了。”
他在心里默念。
首起身,他转身面向两位己经泣不成声的老人。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还带着一丝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清晰而有力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叔,婶,浩子走的时候都跟我说了。”
“他让我替他回来看看你们。”
萧野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那两个小小的身影,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初一和十五,就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
“我会照顾好你们。”
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慰,这是一个士兵对另一个士兵,用生命许下的最后承诺。
李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晚饭的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
八仙桌上,只摆了一盘清炒的野菜,和一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
这就是这个家如今的全部。
两个孩子,初一和十五,被安排坐在萧野的两边。
他们很懂事,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那点稀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去夹那盘珍贵的青菜。
萧野看着他们瘦弱的肩膀和蜡黄的小脸,心里一阵刺痛。
他默默地将自己碗里那本就不多的米饭,一大半分给了初一,一小半分给了十五。
“多吃点,才能长高。”
他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说。
初一抬起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叔叔”,又看了看碗里多出来的米饭,小声说:“叔叔,你吃。”
十五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吃。”
萧野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触摸了一下。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叔叔不饿,你们吃。”
他自己则端起碗,喝了几口几乎全是水的稀饭。
一顿饭,在沉默和压抑中结束。
夜里,萧野被安排在李浩生前住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柜子,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看着窗外那轮残月,脑海里一片混乱。
他带来了部队发放的全部抚恤金,还有他自己的积蓄,加起来有七十多万。
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但萧野心里清楚,两位老人身体不好,常年需要吃药。
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
这个破败的家,处处都需要修缮。
这笔钱,最多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坐吃山空,总有花完的一天。
未来的路,到底在哪里?
他一个左腿有伤的退役军人,干不了重活,在这穷山沟里,又能做什么?
责任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压在他的心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答应了李浩,要让他的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是,要怎么做?
萧.野一片茫然。
他侧过身,看着窗外黑漆漆的院子,隐约能看到一口被废弃的枯井轮廓。
夜风吹过,带着山里的凉意,也带着一丝未来的不确定性。
守护的承诺己经许下,可守护的力量,又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