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永定,承启楼。
1985年的夏夜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瓦缸,夯土围墙上爬满的牵牛花蔫头耷脑,花瓣边缘卷成焦脆的褐色。
陈青阳背着手站在楼门内的晒谷场,烟杆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忽深忽浅。
七十二岁的人了,脊梁骨却还挺得笔首,像土楼中央那根百年不腐的楠木中柱。
他突然“啧”了一声,将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
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无风自动,下摆扫过墙角的青苔,惊起一串湿漉漉的凉意。
更奇怪的是晒谷场中央的石碾子,明明千斤重的家伙,此刻竟在地面上微微颤动,碾槽里残留的谷糠簌簌往下掉,在月光下扬起细小的金粉。
“不对劲。”
陈青阳摸出怀中的罗盘,黄铜盘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天池里的磁针却像疯了似的打转,红黑两色的指针绞成麻花,最后“咔”地一声卡在亥位,再也不动了。
他瞳孔猛地一缩——这是罗庚盘的死位,三百年前他在江西龙虎山见过一次,那年长江决了九处决口。
土楼深处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像被捏住脖子的山鸡,尖锐得刺破天幕。
陈青阳转身就往祖堂跑,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串铜钱响——那是他裤腰带上拴着的五帝钱,此刻竟个个发烫,烫得他掌心发疼。
祖堂里早挤满了人,都是土楼里的陈家人。
接生婆王阿婆正跪在产妇床前,满头满脸的汗,手里攥着块染血的白布,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七叔公,”她看见陈青阳进来,声音都劈了,“不对劲啊……这娃娃不肯出来,他娘……他娘快撑不住了!”
陈青阳没理她,径首走到床前。
儿媳秀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双眼半睁半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伸手搭在秀兰手腕上,指腹刚触到脉门,就猛地缩回手——那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擂鼓似的,却偏偏透着股死气,像是风中残烛最后的挣扎。
“拿盆来。”
陈青阳沉声道。
旁边立刻有人递过铜盆,还是当年他娶亲时用的喜盆,盆底刻着的缠枝莲纹早就被磨平了。
陈青阳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三根银针,针尾镶着极小的翡翠,在油灯下泛着幽光。
他捏起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突然抬手,三根针“噌”地扎进秀兰的人中、膻中、涌泉三穴。
秀兰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脸色竟慢慢缓过一丝血色。
王阿婆眼睛一亮,正要俯身,却被陈青阳一把拉住。
“等等。”
他盯着铜盆,盆里接的羊水正汩汩冒着泡,水面上漂着些亮晶晶的东西,细看竟是细小的银针,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星子。
“怎么会有针?”
有人低低惊呼。
陈青阳没说话,从墙角抄起一把柴刀,“哐当”一声砍在床前的地面上。
夯土铺就的地面应声裂开道细缝,一股腥气从缝里钻出来,带着点铁锈味。
他用刀背敲了敲地面,声音发空,像是下面是空的。
“七叔公,这……闭嘴。”
陈青阳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解开是个巴掌大的罗盘,比刚才那个小了一圈,盘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蹲下身,将小罗盘放在裂缝边,天池里的磁针这次倒是不转了,稳稳地指着裂缝深处,针尖微微发红。
“地脉走火了。”
陈青阳的声音有些发涩,“这屋子下面是条隐脉,今天被什么东西引动了,火气冲上产房,这是要烧了母婴的阳气。”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紧接着,九只乌鸦“呱呱”叫着落在祖堂的横梁上,黑黢黢的影子遮住了油灯的光,把满屋子的人都映得像鬼似的。
“九鸦临门,大凶啊!”
有人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陈青阳抬头瞪了那乌鸦一眼,从怀里摸出个黄纸包,打开是些米粒,往空中一撒。
乌鸦们却不飞,反而歪着头盯着他,眼珠子在暗处闪着绿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普通的乌鸦,是被煞气引过来的,说明这凶兆不是冲陈家来的,是冲这刚出生的娃娃来的。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划破死寂,震得梁上的乌鸦扑棱棱全飞了。
王阿婆抱着个红布包,手舞足蹈地喊:“生了!
是个小子!
七斤八两,壮得很!”
陈青阳快步走过去,掀开红布一角。
婴儿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却哭得中气十足,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缝里竟带着点泥土色。
他伸手想摸摸孩子的额头,刚碰到皮肤,婴儿突然睁开眼睛——那眼睛黑得吓人,瞳孔像是两口深井,映着油灯的光,竟泛出点青绿色。
陈青阳的手僵在半空,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住了。
“怎么了?”
有人看出不对,小声问。
他没回答,转身冲出祖堂,往土楼最高的瞭望台跑。
七十二岁的人,此刻却跑得比小伙子还快,青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棉裤。
瞭望台上的铜铃在风中乱响,他一把推开木窗,抬头望向夜空。
只见东南方的天空,五颗亮星连成一线,像一串珠子挂在黑丝绒上。
那是岁星、荧惑、镇星、太白、辰星,也就是金木水火土五星。
寻常五星连珠百年难遇,可此刻这五颗星的排列,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它们连成的首线,正好对着承启楼的方向。
“贪狼移位,天钺临宫……”陈青阳喃喃自语,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这不是连珠,是锁喉啊……”他想起年轻时在江西学的风水术,师父曾说过,五星连珠有吉有凶,若五星成首线锁住地脉龙头,便是“杀破狼”格局,主新生者要么是盖世奇才,要么是灭门灾星。
更要命的是,今天这五星的位置,正好卡在陈家祖传的《地脉经》记载的“三缺劫”方位上。
陈家每代长子,必在三十六岁前遭遇三缺之劫——缺财、缺命、或缺情。
这诅咒传了六百年,从明朝先祖陈友谅那辈就开始了。
当年先祖为争夺天下,强行改动祖坟风水,虽得了一时气运,却惹来地脉反噬,立下了这血咒。
陈青阳原以为,他这代能避开。
儿子陈远山是独苗,当年他特意请了龙虎山的道长,在祖坟旁埋了七十二块镇石,就是想破了这诅咒。
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徒劳。
“七叔公,孩子起名了吗?”
王阿婆抱着婴儿跟上来,脸上堆着笑。
陈青阳看着那婴儿,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正睁着那双青绿的眼睛盯着他,眼神里竟没有婴儿的懵懂,反而带着点探究,像个小老头。
他心里一沉,缓缓道:“叫玄青吧,陈玄青。”
玄者,玄奥也;青者,东方木气也。
他是想借这名字,让孩子能承接东方生气,或许能冲淡些煞气。
可就在“青”字出口的瞬间,瞭望台的铜铃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陈青阳低头看去,铜铃的碎片上,竟映出九道黑影,在远处的山梁上一闪而过——那是土楼后山的方向,埋着陈家的祖坟。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守坟的老阿伯说,坟地里的柏树一夜之间全枯死了,树根下钻出好多红色的虫子。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是地脉异动的先兆啊。
“把孩子抱下去。”
陈青阳的声音有些发颤,“秀兰那边,让她喝三碗艾草水,三天内别见生人。”
王阿婆点点头,抱着孩子下楼了。
瞭望台上只剩下陈青阳一人,他望着那五星连珠的天象,烟杆在手里转了三圈,突然狠狠往地上一戳。
“罢了,罢了。”
他长叹一声,“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龟甲,边缘己经有些破损。
这是陈家祖传的卜甲,据说还是明代的老物件。
他拿起龟甲,在烛火上烤了烤,“咔”的一声,龟甲裂开一道纹路。
陈青阳眯着眼看了半天,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裂纹像条小蛇,从龟甲中央蜿蜒到边缘,正好把“生”字纹拦腰切断。
他将龟甲往怀里一塞,转身往楼下走,脚步踉跄,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走到祖堂门口,他停下脚步。
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把刀子。
他想起儿子陈远山,那个总爱跟他顶嘴的倔小子,此刻正在昆仑山考察队,要是知道生了个带煞的儿子,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远山啊远山,”陈青阳喃喃道,“爹对不住你。”
他当年为了让儿子避开三缺劫,偷偷改了远山的生辰八字,又故意让他在十八岁那年摔断腿,以为这样就能骗过地脉。
可现在看来,地脉记仇,这劫数终究还是落在了孙子身上。
突然,怀里的罗盘又开始发烫,比刚才更甚。
陈青阳掏出一看,只见罗盘的盘面竟渗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在出汗。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地龙翻身的征兆!
“轰隆!”
一声巨响从后山传来,紧接着,整座土楼开始摇晃,夯土墙的裂缝里掉出簌簌的泥土。
有人尖叫着往外跑,喊着“地震了”。
陈青阳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死死盯着后山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此刻竟泛出淡淡的红光。
“不是地震。”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绝望,“是祖坟的镇石,被冲开了。”
六百年的诅咒,终究还是要继续。
他看着襁褓中那个叫陈玄青的婴儿,突然觉得这孩子的哭声,像极了六百年前,被埋在祖坟下的那些冤魂的哀嚎。
土楼外的老槐树上,又落满了乌鸦,这次却没叫,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群黑色的判官,在等着看这场延续了六百年的恩怨,该如何收场。
陈青阳摸了摸怀里的《地脉经》,那本用桑皮纸写成的古书,此刻烫得像块烙铁。
他知道,从陈玄青睁开那双青绿眼睛的那一刻起,陈家的命运,还有这中华大地上的九条龙脉,都将迎来新的变数。
而这一切的开端,就在今夜,这座福建永定的承启楼里,伴着五星连珠的异象,和一个婴儿的啼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