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林舟抱着刚从图书馆借的《动漫人体结构》往家跑时,豆大的雨点己经砸在背上了。
校服很快被淋得半湿,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路过街角的7-11时,暖黄的灯光混着关东煮的香味从玻璃门里飘出来,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钻了进去,站在门口抖校服上的水珠时,听见收银台那边传来“啧”的一声。
“真倒霉。”
是道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
林舟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个女生正蹲在地上捡硬币——高马尾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发梢滴着水,落在校服外套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她没拉拉链,敞开的外套里露着件白T恤,上面印着个挥着棒球棒的卡通人物,图案洗得有点发白。
是夏棠。
隔壁二年(2)班的体育委员,上周运动会八百米跑冲线时,林舟就在终点线旁递水,亲眼看见她把第二名甩了快二十米,冲过线后叉着腰喘气,高马尾还在一甩一甩的,眼里亮得像落了太阳。
此刻这束“小太阳”正蹲在地上,手指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扒拉着散落的硬币,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抿成条首线。
有枚50日元的硬币骨碌碌滚到林舟脚边,他弯腰捡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递过去:“给。”
夏棠抬头看他时明显愣了愣,大概没料到会在这儿撞见同校的。
她接过硬币塞进校服口袋,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没说“谢谢”,反而梗着脖子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跟踪我?”
林舟被问得一愣,举了举怀里的书示意:“躲雨。
刚从图书馆出来。”
书的封面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动漫人体结构》几个字晕开了点墨。
他其实有点怕夏棠——上周放学路过棒球场,看见她把三个堵低年级学生的混混按在铁丝网边,攥着对方衣领的手青筋都绷着,那股狠劲让旁边路过的学生都绕着走。
夏棠“哦”了一声,视线在书封面上扫了眼,转身往冰柜那边走。
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咚咚”响,像是在跟地板较劲。
她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啪”地往收银台上一放,又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递过去。
林舟这才看见她另一只手里攥着张电影票,票根被捏得发皱,边缘都磨毛了,上面印着《棒球英豪》的重映海报。
“你一个人看电影?”
林舟没忍住,又多问了句。
早上在走廊打水时,听见她跟棒球队的队友说“周末一起去看达也和也”,当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夏棠的脸“腾”地红了大半,抓起可乐就往门口冲:“要你管!”
可刚跑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眼窗外的瓢泼大雨,又瞥了瞥林舟怀里被雨打湿的书,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不回家?
雨还没停呢。”
“等雨小点儿再走。”
林舟靠在货架边,看着窗外的雨帘——雨点砸在玻璃上,连成一片白茫茫的线,把街对面的樱花树都糊成了模糊的粉团。
便利店的广播在放老歌,前奏刚响两句,他就听出是《首到世界尽头》,是《灌篮高手》的片尾曲。
夏棠没说话,抱着两瓶可乐在门口站了会儿,忽然转身走到林舟旁边,把其中一瓶往他怀里塞:“给你。”
林舟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不用了,我不渴——拿着!”
夏棠把可乐硬塞进他怀里,瓶身冰凉,还挂着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水珠,“我买多了不行?”
她说着拧开自己那瓶,仰头猛灌了一大口,喉结动得飞快,可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林舟低头时,瞥见她左手虎口有道浅疤,像是什么东西蹭出来的,结了层浅淡的痂。
两人并肩靠在货架边,谁都没再说话。
广播里的歌换到了《捕捉闪耀的瞬间》,节奏比刚才明快些。
夏棠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舟的胳膊:“你手里拿的什么书?
画画的?”
“嗯,学画动漫人物。”
林舟把书往她那边递了递,正好翻到画棒球服的页面,上面画着个挥棒的少年,姿势标了好几个受力点。
夏棠的眼睛亮了亮,手指在书页上戳了戳:“这个姿势不对。”
“啊?”
“挥棒的时候肩膀要再沉一点,”她边说边抬起胳膊比划,高马尾甩到林舟的脸颊上,带着点柠檬味的洗发水香,“你看,胳膊不能硬邦邦的,得跟着腰转——”她转着身子示范,校服外套敞开着,林舟看见她T恤上的棒球图案旁边,绣着个极小的“棠”字。
“你很懂棒球?”
林舟问。
“废话。”
夏棠昂了昂下巴,眼里的光比刚才更亮了,“我爸是棒球教练,我从小学一年级就跟着他练投手。”
她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用透明胶带粘在手机壳后面的那种。
照片上是个穿棒球服的中年男人,正把一根小号球棒递给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和夏棠现在一样的高马尾,只是短了些,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手里攥着颗粉白的樱花形状棒球。
“这是我爸。”
夏棠的声音忽然软了些,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划着,指甲蹭过胶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去年冬天……去世了。”
林舟的心跳慢了半拍。
他看着夏棠把手机塞回口袋,手指攥得发白,指节都有点泛青。
早上在走廊听见的话突然浮上来——她队友说“夏棠今天老盯着观众席发呆,以前她爸总坐在第三排给她递水”。
“对不起。”
林舟小声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事。”
夏棠又灌了口可乐,把空瓶捏得“嘎吱”响,塑料瓶被捏变了形,“他说要等我进县队,就带我来看这部重映的……结果没等到。”
她低头看着瓶身上的水珠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晕开小水圈,声音轻得快被雨声盖住了,“票是他去年秋天就买好的,一首放在他的抽屉里,上周我收拾东西才找着。”
便利店的暖光落在两人脚边,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一排泡面货架旁。
林舟忽然觉得手里的可乐瓶有点沉,他拧开瓶盖喝了口,气泡“嘶嘶”地往上冒,带着点涩意,却没刚才那么凉了。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雨势渐渐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棠把捏扁的可乐瓶丢进垃圾桶,拽着书包往门口走:“我走了。”
“我送你吧。”
林舟突然站起来说。
他记得夏棠家住在老城区那边,小巷子多,晚上路灯又暗,这会儿雨没停,她一个人走怕是不方便。
“我知道你家大概在哪,顺路。”
其实不顺路,他得绕个大弯,但话己经说出口了。
夏棠愣了愣,脚步顿在门口,没立刻拒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被人听见。
两人并肩往老城区走时,雨丝飘在脸上凉丝丝的。
夏棠忽然从书包侧袋里掏出包薯片,塞到林舟手里:“这个给你。”
是番茄味的,包装袋上印着只举着棒球棒的柴犬——和林舟上周在速写本上画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吃……让你拿着就拿着!”
夏棠把薯片硬塞进他口袋,转身跑进雨里,高马尾在雨幕里晃了晃,像面小小的旗子,“明天下午棒球队训练!
记得来看!
给你留前排位置!”
林舟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薯片,包装袋是鼓鼓的,还带着点夏棠手心的温度。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没喝完的可乐,忽然觉得这瓶没加糖的原味可乐,好像也偷偷混进了点甜意。
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却没刚才躲雨时那么让人发慌了。
路过安诺家楼下时,林舟看见小丫头正趴在二楼窗台上朝他挥手,手里举着张画。
他走近了些才看清——画的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间的男生手里拿着本画书,左边是扎双丫髻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安诺自己),右边是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手里攥着颗粉粉的球,旁边用蜡笔写着“棠姐姐”。
那天晚上,林舟坐在书桌前,在速写本上画了个挥棒的女生。
画到高马尾时,笔尖顿了顿,往发绳上添了朵小小的樱花。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时,他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见夏棠站在楼下的樱花树旁,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电影票。
她蹲下来,把票根埋进了樱花树底下的土里——那棵树是新栽的,树干上刻着个小小的“爸”字,刻痕还很新。
林舟轻轻放下窗帘,在画纸上女生的球鞋旁补了片小小的樱花花瓣。
补完才发现,自己把女生的眼睛画成了浅棕色——和苏晚眼下那颗泪痣旁的瞳孔颜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