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烬归来礼堂里闷得很,人挤着人,汗味和新书本的油墨味混在一起,
凝成一层看不见的膜,糊在口鼻上。我坐在人群里,像一尊被钉死的木偶,
只有指尖陷进掌心的那点锐痛,证明我还活着。台上那个人在发光。校服熨帖,
声音透过麦克风有点失真的冷感,说着些公式化的欢迎词。他是江烬。底下有女生窃窃私语,
说他如何如何了得,次次第一,模样又好,只是不爱理人。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三年前,他也是用这副清清冷冷的嗓子,在爬满锈迹的旧秋千架旁边,说:“微光,
我会永远保护你。”那时风是暖的,吹得人想落泪。后来,风就冷了。我家塌了,
父亲倒在病床上,药费单雪片一样砸下来。再后来,就是他母亲夹着烟的手指,
推过来一张薄薄的卡,还有他消失的背影。他说:“微光,就到这里吧。”卡里的数字,
买断了我所有的过去。现在,他成了聚光灯下的“学神”。而我,沈微光,从泥沼里爬出来,
揣着一颗被毒液浸透的心,回来了。我看着他,唇角慢慢勾起来,笑给空气看。复仇的滋味,
还没入口,光是想一想,舌尖就已尝到那点腥甜的铁锈气。散会的人流推着我往外走。
我算准了时间,在楼梯转角“偶遇”他。他正低头下台阶,额发垂落,遮住一点眉眼。
我迎上去,声音掐得又甜又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江烬?真的是你呀!好久不见!
”他停住,抬眼。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波澜,甚至找不到一丝旧相识的惊诧。
只是极淡地一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那眼神空茫茫的,像看一个陌生人,
又像什么都没看。只有眼角余光里,能捕捉到一点极力压制的倦,浓得化不开。
我心底那点虚张声势的笑冻住了,继而烧起更旺的火。装?真会装。我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腕骨突出,皮肤底下透出淡青的血管。还有一道痕,极细,极淡,
蜿蜒在腕内侧,像一道白色的幽灵。旧的?新的?他这时却咳了一声,肩胛微缩,
又立刻绷直,把那声咳掐断在喉咙里。声音闷哑。我转而去找周野。
那个从前就跟在他身后、咋咋呼呼的男生。如今也高了壮了,笑起来一脸阳光,毫无阴霾。
我拦住他,笑吟吟地,说自己是新转来的,人生地不熟,打听些琐事。我问什么,他答什么,
爽快得很,话里话外不免提到江烬,语气里是纯粹的佩服。“阿烬啊?他厉害是厉害,
就是太拼了,身体好像也不太好……”我听着,点头,微笑。心里冷嗤:是啊,拿了昧心钱,
日子过得也不安生,怎么能好?一整天,我像个幽灵,飘在教室、走廊、操场。
用眼角的余光织一张网,网的中心是江烬。他沉默,苍白,独来独往,偶尔和周野说两句,
大部分时间对着窗外发呆。窗外有什么?不过是灰扑扑的天,和一截光秃的树枝。
放学铃响得像一场解脱。我慢吞吞收拾书包,盘算着下一步。周野似乎想过来搭话,
被我刻意避开。我需要的是情报,不是朋友。拐出校门,
走进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居民区的短巷。喧闹瞬间被隔开,墙角堆着废弃的花盆,泥土干裂。
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响。一道影子从斜里压过来,盖住了我。我顿住脚,
心跳漏了一拍,又立刻加速。他站在那里,堵着路。
巷口残破的灯光在他身后打下昏黄的光晕,脸陷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绷得死紧。
空气凝住了,能闻到老墙苔藓的湿气。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沈微光。
”三个字,砸在地上。“玩够了吗?”他问。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没答话,
指甲更深地掐进书包带子里。他往前踏了半步,离得太近,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
还有那里面翻涌着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吞噬掉的痛苦。那痛苦太真切,灼得我眼皮一跳。
“还是说,”他声音更低,气息有些不稳,“你真想看我…彻底消失?
”第二章:虚伪的暖意教室里浮动着粉笔灰和窃窃私语。昨日下午巷口那几句哑声的质问,
像一枚滚烫的铜钱,烙在心口,夜深人静时翻出来看,仍是灼人的。
可我偏要把它攥紧在手心里。疼,才好记得。苏葵凑过来,递给我半块橡皮,
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微光,他们都在说,你一个人住,
还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单纯的钦佩。我垂下眼,
用橡皮一下下擦着作业本上并不存在的痕迹。“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总得…自己想办法。”这形象立得恰如其分,柔弱,坚韧,值得一点无伤大雅的同情。
话会传出去,像风吹过麦田,总有几粒种子会落在该落的地方。眼角余光里,那个座位空着。
江烬还没来。那空位像一枚豁牙,碍眼得很。林晓坐在前排,头发梳得光亮,一丝不苟。
她课间总爱拿出小镜子照,目光却一次次溜向那个空位。我走过去,手指轻轻点在她桌面上。
“这发卡真衬你,”我笑,声音裹了蜜,“他…应该会喜欢清爽的女孩子。
”林晓的脸蓦地红了,像染了胭脂。镜子“啪”地合上。她的心思,浅得像碟子里的水,
一眼就能望到底。下午的天色沉了下来,灰白的云压着操场边的梧桐树顶。风刮起来,
带点凉飕飕的尖儿。体育课散得早,三三两两的人往教学楼走。我算着时间,引着林晓,
绕到教学楼后那条僻静的小径。果然,隔着几步远,看见江烬和周野刚从另一头拐过来,
正要往前走。林晓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小跑几步追上去。我停在原地,
靠着一棵剥落了皮的老树,冷眼瞧着。“江烬…我,我有话对你说…”林晓的声音发颤,
手指绞着衣角。他停步,转过身。侧脸对着我,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那点倦意又浮了上来,像洗不掉的灰。周野在一旁,咧着嘴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林晓的表白结结巴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听着,等她说完了,才开口。声音平淡,
甚至没有抬高一丝:“谢谢。不行。”五个字。利落得像刀切。林晓愣在那里,脸由红转白,
眼眶里迅速积起水光,一转身,捂着脸跑开了。戏码按我写的剧本上演,一分不差。
周野“啧”了一声,拍了拍江烬的肩,似乎说了句什么打圆场的话。江烬没应,
目光却越过周野的肩,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得很,瞧不出情绪,只是看着。
看得我后背寒毛乍起,仿佛他早已看穿这场拙劣的编排。他朝我走过来。一步,两步。
周野在后头叫他,他没理。风更紧了,钻进我单薄的衬衫领口,激起一阵战栗。
我下意识抱了抱手臂。他在我面前站定,脱下他那件黑色的外套。动作不算快,
甚至有点滞涩。然后,他一扬手,那件还带着他体温——不,是凉的,布料拂过我手臂时,
触感是微凉的——的外套就落在了我肩上。重量倏地压下来,
裹挟着一股极淡的、清冽又混着点药味的气息,陌生又熟悉。“别着凉。”他声音低低的,
擦着我耳根过去。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再多看一眼。周野跟上去,
声音随风飘来几句:“…阿烬你也是,自己身体什么底子不知道?
还逞能…这几年就没见你好利索过…”我僵在原地,肩上那点稀薄的、近乎冰冷的暖意,
像个嘲讽。指尖无意识地揪着外套粗糙的衬里,骨节绷得发白。他凭什么?
演这出情深意重的戏给谁看?三年前拿钱走人的干脆呢?心底有个地方猛地塌陷了一小块,
涌上来的却不是快意,而是酸涩的潮水。我狠狠咬住口腔内壁,
用那点锐痛逼退不该有的动摇。恨意才是我的铠甲。放学后,
我把自己关在那间租来的小屋里。窗外天色昏黑,路灯的光晕昏黄一团。
我抓起桌上那个喝水的玻璃杯,手指收紧,再收紧,然后猛地朝墙角掼去!
“哐啷”一声脆响,碎片炸开,溅得到处都是。我喘着气,看着那一地狼藉,
像看着自己碎掉的理智。我恨他的虚伪。更恨自己——竟会被那瞬间的、冰冷的暖意,
刺得缩了一下。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校园论坛的界面,匿名发帖的输入框空着。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键盘上,敲字。一个一个,用力得像是要砸进键盘里。
“爆料:学神江烬道貌岸然,曾收巨额分手费,弃重病女友父亲于不顾。
”鼠标指针悬在“发布”按钮上,只停顿了一秒,重重按下。页面刷新。帖子瞬间涌上首页,
回复数肉眼可见地疯涨。第二天,教室里的空气嗡嗡作响,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目光一次次瞟向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课间,周野一阵风似的冲到我座位前。他眼睛是红的,
像是熬了夜,或是别的什么。他一把撑住我的桌沿,俯下身,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喘。“沈微光!”他盯着我,每一个字都砸得生疼,
“你知不知道阿烬他昨晚…”第三章:沉默的真相上周野的话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下一句就要断裂,弹出骇人的音调。教室里的窃窃私语都冻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胶着在他脸上,又胆怯地滑开。“——他昨晚……”教室门吱呀一声响。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甩过去。江烬站在那里。脸是灰白的,像旧墙皮,
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校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整个人薄得像一片纸,
风一吹就能刮走。可他站得笔直,脊梁骨硬撑着,眼神沉静,甚至算得上麻木,
掠过满室探究的、惊疑的、看热闹的视线,仿佛它们都不存在。他径直朝我走来。
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一步,一步。周野张着嘴,后面的话忘了说,
只是愣愣看着他。他在我课桌前站定。空气里只剩下窗外风吹过秃树枝的呜咽。
他从背后拿出一个笔记本,边缘磨损得厉害,封面是暗淡的蓝色。他把它放在我桌面上,
动作很轻,却像砸下一块巨石。“你要的‘证据’。”他说。声音平直,没有起伏,
干涸的河床一样。我的指尖冰凉,微微发抖,碰触到那粗糙的封皮。翻开。第一页,
是工整的文字记录,标注着日期、时间。是他母亲的 voice,尖利,冰冷,一字一句,
砸在纸上:“……拿了这笔钱,彻底离开她……你爸已经这样了,
我们家再经不起折腾……那是她爸的报应,你别犯傻……”第二页,是转账凭证的复印件。
清晰的数额,收款人姓名——是他。日期就在他对我说完“就到这里”的第二天。
我的呼吸屏住了。血液轰隆隆往头顶冲。指尖机械地往后翻。一张照片滑了出来,
飘落在桌面上。照片是***的角度,画质粗糙。病床上的人插着管子,双眼紧闭,
瘦得脱形——是我父亲。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墨水洇开些许,是熟悉的笔迹,
带着一种急促的力度:“等我筹钱。”落款是一个简单的“J”。世界的声音猛地被抽空了。
我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
那些支撑了我无数个日夜的恨意,那座用背叛和耻辱垒砌的高墙,
就在这几张薄薄的纸页面前,开始碎裂,崩塌,露出底下我不敢直视的、一片荒芜的真实。
笔记本里还夹着别的。一张更小的、边缘卷曲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
眉眼依稀是江烬,穿着病号服,怯生生的。他身边蹲着一个女人,看不清全脸,
只看到她握着男孩的手腕,她的手腕内侧,露出一角深色的、繁复的纹身。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声音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下课铃尖锐地炸响。
人群开始蠕动,目光却依旧黏腻地贴在我和江烬身上。我抓起那个笔记本,
跌跌撞撞冲出教室,几乎是跑着,一头撞进走廊尽头的女厕所。隔间门锁咔哒一声落下。
世界被隔绝在外。我靠在冰冷的隔板上,剧烈地喘息。打开笔记本,
又一次看清那行字——“等我筹钱”。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冲得鼻腔刺痛。
我没有出声,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一串接一串,迅速洇湿了手背。我抬手死死捂住嘴,
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回去,只有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镜子里的那个人,脸色惨白,眼眶通红,
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不知道过了多久。隔板外有人进来,洗手,水声哗哗,说话声模糊。
她们在议论论坛的帖子,议论那个没来上课的江烬。我推开门,走出去。
洗手台前的女生们噤了声,古怪地看我一眼,匆匆离开。我走到教学楼后的背阴处。
他果然在那里,靠着墙,像是在等。阳光吝啬地洒下一点边缘,照不到他身上。我走过去,
把笔记本递还给他。手还在抖。“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为什么当初…不解释?”他抬起眼。眼底是干涸的疲惫,
还有一丝…近乎解脱的东西。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算是一个笑,却比哭更难看。
他咳了起来。肩膀震颤,用手背抵着嘴唇。几声压抑的闷咳后,他放下手,
指腹不经意地擦过嘴角。那上面,蹭到一点刺目的鲜红。他看着那抹红,眼神空了一瞬,
然后转向我。“因为…”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气息游离,“来不及了。”他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微光,我爸他…昨晚走了。
”第四章:沉默的真相下我爸…走了?那个记忆中总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
偶尔会对江烬露出极淡笑意的男人?我站在原地,水泥地缝里钻出的枯草搔着脚踝。风一吹,
透心地凉。笔记本硌在掌心,边缘锐利,仿佛刻着“等我筹钱”那四个字。
***室的路变得很长。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周野红着眼眶,
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抹了把脸。其他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
掺着一种新的、模糊的惧意,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刚剜去了谁的心头肉。
苏葵蹭到我身边,胳膊肘碰碰我,声音压得极低,气流一样:“微光…怎么回事?
江烬他爸…”我摇头。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她看着我脸色,没再问。半晌,又凑过来,
几乎是耳语:“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