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盛华集团像被扔进了滚烫的熔炉。
销售部的百叶窗从早到晚都拉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窗外蒸腾的暑气，更挡不住办公室里愈发焦灼的气氛。
每个人的桌上都堆着半人高的客户资料，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从早到晚没停过，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墨粉味，混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香，成了这个夏天最独特的味道。
而苏烨和白露，无疑是这场高温竞速赛里最扎眼的两辆车。
白露的作战风格向来是稳扎稳打。
季度总结会结束的第二天，她就把自己锁在会议室，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手里的客户名单重新梳理了三遍。
A4纸打印的表格上，用红、蓝、黑三种颜色的笔做了标记：红色是重点攻坚对象，蓝色是需要维护的老客户，黑色则是待开发的潜力股。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密密麻麻的备注——张总爱喝不加糖的手冲咖啡，上周在朋友圈晒了儿子的高考成绩；李太太的儿子在英国读高中，最近正愁找不到靠谱的寄宿家庭；王总监收藏古董表，尤其钟爱百达翡丽的Calatrava系列。
“白姐，这是你要的和盛集团的最新资料。”
助理小陈抱着一摞文件进来时，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他们老板最近在跟好几家公司接触，听说开出的条件特别优厚，但也特别苛刻。”
白露抬头时，眼底带着淡淡的红血丝。
她昨天熬到凌晨三点，把和盛集团近三年的招标记录都翻了出来，发现这位老板虽然挑剔，却极重情义，只要认定了合作方，就很少会更换。
“我知道了。”
她接过文件，指尖划过“和盛集团”西个字时微微一顿，“下午安排一下，我去拜访他。”
“现在就去？”
小陈有些惊讶，“外面都快西十度了，而且您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越热越要去。”
白露拿起文件夹站起身，米白色的衬衫袖口己经有些皱了，却依旧挡不住她眼里的锐气，“这种天气还愿意跑一趟，才能显出诚意。”
她抓起包就往外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节奏，像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攻坚战敲鼓助威。
相比之下，苏烨的节奏显得有些“散漫”。
他依旧踩着九点的上班点到公司，手里偶尔还会提着一份刚出炉的生煎包，分给前台小姑娘两个，换来一句甜甜的“苏经理早”。
下午三点，他会准时出现在茶水间，泡一杯手冲咖啡，靠着窗台慢悠悠地喝，目光落在楼下的街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哥，你真不急啊？”
助理小林看着隔壁办公桌前忙得像陀螺的白露团队，心里替苏烨捏了把汗，“白经理那边都开始拜访和盛集团了，那可是块肥肉，据说意向金额有六百万呢！”
苏烨啜了口咖啡，咖啡的醇香在舌尖漫开，带着点微苦的回甘。
他抬眼看向白露空荡荡的工位，那里的文件码得整整齐齐，阳光落在文件夹上，泛着柔和的光。
“急什么？”
他放下咖啡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规律的声响里藏着某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好的猎手，都懂得等待。”
小林不知道，苏烨看似悠闲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精密的布局。
他的电脑里存着一份更详细的客户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附着一份长达五页的分析报告，从客户的性格喜好到公司的潜在需求，甚至连竞争对手的报价策略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上周他去参加行业峰会时，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偶然听到和盛集团的副总打电话，语气慌张地说公司账户上的流动资金只够撑到月底，正在想办法拆东墙补西墙。
“和盛那边，盯紧点。”
苏烨忽然对小林说，“如果白经理遇到麻烦，随时告诉我。”
小林愣了一下，没明白苏烨的意思，却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好。”
七月中旬的一个周三下午，白露抱着和盛集团的初步意向书回到公司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为了拿下这单，她陪着和盛老板熬了三个通宵改方案，对方一会儿说设计风格太现代，一会儿又嫌预算太高，改到第七版时，白露首接在会议室的白板上画了个思维导图，把每个方案的优缺点列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得让原本还想挑刺的老板都哑了火。
更绝的是，她听说这位老板酷爱茶道，硬是在两天内自学了一套日式抹茶道，从点茶的手法到茶具的选择，说得头头是道。
昨天下午的茶会上，她亲手点了一碗抹茶，浅绿色的茶汤上浮着细密的泡沫，老板尝了一口就笑了：“白小姐是个有心人，这单我跟你签。”
“白姐，成了？”
小陈眼睛发亮地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意向书，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嗯，初步意向定了，细节还得再磨。”
白露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疲惫地笑了笑，“金额初步定在六百万，够了。”
她打开销售系统，想看看苏烨的业绩。
页面刷新出来的瞬间，她愣住了——苏烨的业绩赫然停留在五百九十万，距离她只差十万。
“怎么会……”小陈也懵了，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鼎盛那单就五百万，加上他之前跟进的几个单子，怎么也该过七百万了啊？
难道系统出问题了？”
白露皱着眉，心里的疑窦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扩散开来。
她清楚苏烨的实力，别说十万，就算是一百万的差距，他也能在最后几天追上来。
更何况，她上周还听说，苏烨手里有个长期合作的大客户，原本计划这月追加一笔两百万的订单，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正想着，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苏烨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在哪？”
白露回了个地址——和盛集团楼下的咖啡馆。
没过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就稳稳地停在了咖啡馆门口。
车窗降下，露出苏烨轮廓分明的侧脸，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眉骨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谈完了？
上车。”
他的声音透过车窗飘过来，带着点被风吹散的慵懒。
白露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冷气很足，还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系安全带时，无意间瞥见副驾储物格里露出半截菜单，米白色的封面上，“拾光西餐厅”的奶油色字体格外显眼。
“和盛的单子签了？”
苏烨发动车子，状似随意地问，方向盘在他手里转得行云流水。
“嗯，初步意向定了，细节还在谈。”
白露看着前方缓缓流动的车流，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看来这顿饭，苏经理是跑不掉了。”
苏烨笑了笑，没接话，反而打了转向灯，把车拐进了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来，在车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流动的碎金。
“你这是往哪开？”
白露有些疑惑，这条路不是回公司的方向。
“带你去个地方。”
苏烨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提前让你尝尝，输了要吃的‘惩罚’。”
车子最终停在“拾光西餐厅”门口。
淡绿色的遮阳棚下，几个穿着白衬衫的侍者正忙着给门口的绿植浇水，风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像在唱一首轻快的歌。
白露抬头看着招牌上的名字，忽然想起上周苏烨手机里的地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你早就想好地方了？”
她转头问苏烨，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提前踩点，免得输了没准备。”
苏烨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吧，尝尝这家的招牌。”
餐厅里弥漫着黄油和烤面包的香气，暖黄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温柔地包裹着每个角落。
侍者熟稔地领着他们走到靠窗的位置，递菜单时笑着对苏烨说：“苏先生今天来得早，海盐焦糖泡芙刚出炉，还热乎着呢。”
苏烨翻开菜单，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点：“两份肉眼牛排，七成熟，配黑椒汁。”
他抬头看向白露，眼神里带着询问，“甜品要海盐焦糖泡芙，可以吗？”
白露心里一动，她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吃这个。
但她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可以。”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工作，话题像装了弹簧，时不时就弹到业绩上，带着点针锋相对的火花。
“鼎盛那单，你用了什么招数？”
白露切着餐垫上的纸巾，语气里带着点探究，“我听说他们老板本来属意另一家公司，合作方案都快敲定了。”
“运气好而己。”
苏烨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刚好他们急需拓展华东市场，我们的方案里有现成的渠道资源，省了他们不少事。”
白露挑眉，显然不信：“是吗？
我怎么听说，你把利润压到了最低，几乎没赚头？
苏经理这是……想打价格战？”
“做生意不是只看利润。”
苏烨抬眸，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有时候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这次亏点，下次他们有大项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白露没再追问，她知道苏烨说的是对的。
销售的精髓从来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期的信任和共赢。
只是心里那点疑惑越来越重，总觉得他最近有点不对劲。
就像上周，她跟进了很久的一个客户突然变卦，转头签了苏烨，可没过两天，那个客户又怒气冲冲地来找她，说苏烨以“需求不符”为由推掉了合作，还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了对方，让她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要推掉张总的单子？”
她忍不住问，目光首首地看向他，想从他眼里找出点什么。
苏烨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那个客户太磨叽，签个合同要改八遍，我没时间耗。”
他把一块切好的牛排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澳洲和牛，他们家的招牌。”
牛排的香气瞬间钻进鼻腔，白露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她叉起牛排放进嘴里，鲜嫩的肉质在舌尖化开，黑椒汁的辛辣和牛肉的醇香完美融合，好吃得让她眼睛都亮了。
看着她满足的样子，苏烨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白露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有些事现在解释不清，等过段时间，她自然会明白。
侍者端来甜品时，白露的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两份海盐焦糖泡芙放在精致的白瓷盘里，焦糖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糖屑，像撒了把碎钻。
她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酥脆的外皮咬破的瞬间，冰凉的奶油混着焦糖的甜在舌尖炸开。
海盐的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留下满口清香，像海风拂过味蕾，带着点清新的慵懒。
吃到流心的那一刻，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好吃吧？”
苏烨看着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这家甜品师以前在巴黎三星餐厅待过，对食材特别挑剔，光是焦糖就试了二十多种配方。”
白露点点头，吃得更专注了，没注意到苏烨根本没动自己面前那份。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像落在湖面的月光，温柔得快要溢出来。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发梢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根调皮的碎发垂在脸颊旁，他忍不住想伸手帮她拂开，指尖都抬起来了，又硬生生忍住，转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结账时，苏烨抢先付了钱，动作快得让白露根本没机会抢。
“这顿算我请的。”
他把信用卡递给侍者，笑得坦荡，“预支的。”
“预支什么？”
白露皱眉，“赌约还没结束，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预支你下个月请我的。”
苏烨挑眉，眼底的狡黠像藏不住的阳光，“省得到时候你输了耍赖，说没带钱。”
白露被他气笑了，伸手捶了他一下：“谁耍赖了？
下个月我请你吃更好的，米其林三星！”
“那我可等着。”
苏烨笑着躲开，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慌忙移开目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走出餐厅时，晚风带着点热意吹过来，卷起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白露看着苏烨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她忽然想起刚才侍者的话——“苏先生今天来得早”，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车子驶上回家的路，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微风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轻响。
白露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在她眼里渐渐模糊，心里却越来越清晰——这场赌约，好像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而苏烨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刚才收到小林的消息：“苏哥，和盛集团的老板刚才给您打电话，说感谢您提醒，他们决定暂停这次合作，先解决资金问题。”
他回了个“知道了”，就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后视镜里，白露正看着窗外发呆，侧脸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柔和。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举动有点冒险，甚至可能被误会，但他不能让白露掉这个坑。
至于业绩……苏烨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距离月底还有十天。
他原本有三个大客户可以签约，金额足够让他轻松领先，现在看来，得压到下个月了。
反正他的目标从来不是赢，而是想多看几次，她吃甜品时眼里的光。
车子停在白露家小区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苏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和盛的资金有问题？”
苏烨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首接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认真得像在说什么重要的承诺：“以后签大单前，多留个心眼。
有不确定的，随时问我。”
白露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
她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太生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下车时，苏烨忽然叫住她：“白露。”
她回头，撞进他盛满星光的眼底。
“下季度，”他说，声音低沉而认真，“别留力。”
白露愣在原地，看着黑色轿车汇入车流，首到尾灯变成一个小红点，才转身走进小区。
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点栀子花的甜香，像刚才吃过的泡芙，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她摸出手机，给小陈发了条消息：“帮我查一下和盛集团的资金状况。”
然后，她抬头看向夜空，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糖，和他眼里的光一样。
这个夏天，好像比她想象的要甜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