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父命如山联姻约接下来的日子,永昌漆坊仿佛一架绷紧了弦的机器,在沉默中高速运转。
匠人们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精选原料,反复过滤,熬炼的火候拿捏得更加精准,推光的次数也增加了一倍。
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要把那批被封存的朱砂推光漆比下去,做出真正让洋人无话可说的精品。
陈桑洲则像上了发条的陀螺。
他白天泡在作坊里,和老师傅们一起琢磨工艺,监督每一道工序;晚上则伏案疾书,整理账目,计算着那点有限的资金能支撑多久。
他跑遍了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木器行、家具店,甚至去了一些新式的营造厂,试图绕过洋行,首接找到新的买家。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洋行几乎垄断了高档漆料的出口和分销渠道,国内的市场又大多被廉价的洋漆或劣质土漆占据。
永昌漆坊的漆品质虽好,但价格相对较高,在缺乏品牌影响力和销售网络的情况下,推广举步维艰。
史密斯的报复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先是几家原本有零星订单的小洋行突然取消了合作,接着是市面上开始流传关于永昌漆坊“以次充好”、“工艺落后”的谣言。
更让陈桑洲心焦的是,父亲陈秉坤的病势骤然加重了。
那晚与史密斯对峙后,陈秉坤的精神似乎被抽空了大半。
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痰中开始带血丝,人也迅速消瘦下去,整日昏昏沉沉。
请来的郎中诊了脉,只是摇头,开了些温补的药,私下里对陈桑洲说:“令尊这是积劳成疾,忧思过重,伤了根本……怕是……油尽灯枯之象,需得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
看着父亲蜡黄的脸和深陷的眼窝,陈桑洲心如刀绞。
他知道,父亲这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苏州河的惨剧,巴黎和会的屈辱,漆坊的困境,像三座大山,压垮了这位为漆坊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
这天午后,陈秉坤难得地清醒了片刻。
他靠在床头,浑浊的目光在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柜的一个小抽屉。
陈桑洲会意,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封己经有些年头的信,信封上写着“福建崇安 林瑞祥兄台启”,落款是“苏州陈秉坤”。
“桑洲……”陈秉坤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这封信……你拿着……去一趟……福建崇安……星村镇……找‘瑞云茶庄’……林瑞祥……林世伯……”陈桑洲心头一震,隐约猜到了什么。
陈秉坤喘息了几下,继续说道:“早年……我与他……有过命的交情……曾戏言……若……若两家有儿女……便结为……秦晋之好……”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愧疚,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今……林家……是福建……数一数二的……茶商……门当户对……你……去见见……林家的……姑娘……若……若人家不嫌弃……咱们家……如今的光景……就把这……亲事……定下来……爹!”
陈桑洲喉咙发紧,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在病榻之上,竟是为他安排了这样一桩婚事。
“如今漆坊艰难,我怎能……糊涂!”
陈秉坤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陈桑洲慌忙替他抚背。
好一阵,陈秉坤才缓过气,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漆坊……艰难……才更要……结这门亲!
林家……根基深厚……若能……守望相助……或可……渡过难关……这是……为父……最后……能为你……为陈家……做的事了……”他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托付的沉重和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桑洲……莫要……负了为父……心意……也……莫负了……林家姑娘……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陈桑洲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看着他那双深陷的、充满期盼和绝望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联姻,这是父亲在生命尽头,为家族、为漆坊,也是为他这个儿子,寻求的最后一条生路,一个希望。
父命如山,重逾千斤。
他缓缓低下头,握紧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声音沙哑而艰涩:“爹……我……我去。”
陈秉坤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陈桑洲握着那封信,站在父亲的病榻前,久久无言。
窗外,苏州河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像是命运沉重的叹息。
联姻?
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福建崇安?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突兀而遥远。
然而,为了父亲,为了漆坊,为了那几十张等着吃饭的嘴,他别无选择。
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一线,牵起的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