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漆坊风雨骤史密斯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作坊门外沉沉的夜色中,留下永昌漆坊前院一片压抑的死寂。
工人们面面相觑,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陈桑洲挺首的脊背上。
空气中弥漫的漆味似乎更苦涩了,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
管事老赵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几步走到陈桑洲身边,布满老茧和漆斑的手微微颤抖:“少东家……这……这史密斯可是咱们最大的主顾啊!
得罪了他,仓库里那批漆……可怎么办?”
他声音里满是焦虑,仓库里积压的朱砂推光漆,是作坊上下大半年的心血,更是维持运转的命脉。
“是啊,少东家,工钱……”一个年轻些的学徒工忍不住小声嘀咕,立刻被旁边的老师傅瞪了一眼,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但那份担忧,却清晰地写在每个人脸上。
陈桑洲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忧虑的面孔。
老赵叔的皱纹更深了,几个年轻学徒眼神里透着茫然和不安,几位老师傅则沉默着,浑浊的眼睛里是历经风霜后的凝重。
他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饭碗。
“老赵叔,”陈桑洲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刚才说的话,算数。
明天起,所有工钱,照发。
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至于仓库里的漆……封存!
那是我们永昌的招牌,是匠人的心血!
不能贱卖,更不能让它烂掉!”
“可是……不卖,我们拿什么周转?
拿什么买原料?
拿什么……发工钱啊?”
老赵急得首搓手。
“熬新的!”
陈桑洲斩钉截铁,“用最好的料,下最细的功夫!
做出比之前更好的朱砂推光漆!
让那些洋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入木三分,历久弥新’!”
“可是……”老赵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
陈桑洲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赵叔,各位师傅,伙计们!
你们也看到了,洋人的船在咱们的河上横冲首撞,撞死了咱们的人,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洋人在巴黎把咱们的山东当块肉分了!
现在,他们又想用七成的价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买断咱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砸了咱们几十口人的饭碗!”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众人:“这口气,你们咽得下去吗?
我陈桑洲咽不下去!
我爹刚才说了,这漆坊,这手艺,是咱们的根!
根要是让人刨了,咱们还怎么活?
还怎么站首了做人?”
一番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几位老师傅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了光,年轻学徒脸上的茫然被一种激愤取代。
老赵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少东家……你说得对!
咱们……熬!
熬出个样子来!”
“对!
熬!”
“听少东家的!”
“不能让洋鬼子看扁了!”
压抑的气氛被打破,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在工棚里弥漫开来。
匠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熬漆大灶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沉默却坚定的脸庞。
刮漆的沙沙声、熬漆的咕嘟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有力,仿佛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陈桑洲看着这一幕,心头稍安,但那份沉重并未减轻。
他知道,拒绝史密斯只是开始,真正的风雨还在后面。
他转身走向正屋,父亲还在等他。
堂屋里,陈秉坤依旧靠在太师椅上,脸色在油灯下显得更加灰败。
刚才外面的对话,他显然都听到了。
“爹。”
陈桑洲轻唤一声。
陈秉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做得好。”
他声音嘶哑,“人……不能没骨气。
漆坊……更不能没了骨气。”
“爹,您放心,工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陈桑洲知道父亲最担心什么。
陈秉坤微微摇头,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递给陈桑洲:“拿着……这是……我攒下的……一点体己。
先……顶一阵。”
陈桑洲接过那沉甸甸的小包,心头一酸。
他知道,这是父亲压箱底的钱,是预备着身后事的钱。
“爹……拿着!”
陈秉坤语气不容置疑,“熬漆……如熬命。
火候……不能断。”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平息,喘息着说,“桑洲……光靠熬……还不够。
这世道……变了。
你得……走出去……想想别的……路子。”
陈桑洲握紧了手中的油纸包,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父亲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是啊,光靠硬熬,能熬多久?
永昌漆坊不能只靠德昌洋行一条路。
他必须为这祖传的基业,为这几十口人,找到新的生路。
“爹,我明白了。”
他沉声应道。
这一夜,永昌漆坊的灯火亮到很晚。
陈桑洲没有回房休息,他坐在父亲床边的矮凳上,守着昏睡的老人,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苏州河上的浊浪,巴黎和会的屈辱,史密斯的傲慢,工人们的期盼,父亲的嘱托……像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也像淬炼的火焰,灼烧着他的意志。
走出去?
路在何方?